他们从头到尾参加了这场革命里大大小小无数场运动,亲眼看到革命战友在武斗里被打死,也为再造新天地抛头颅洒热血,直到1968年12月的时候,他们一齐走向了广阔天地。王春燕和任勇洙一起去了云南,他们都是自愿去的,真正是“满怀豪情下农村”。他们去的时候都是满腔热血,但之后十年让他们的血彻底凉了。

王春燕家庭成分高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去之前想不到在农村这么苦,很快就受不了想回上海,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更让她苦不堪言。他们生产队的大队长想占春燕便宜,春燕反抗后就被恶意指派到了最苦的小队里,在大夏天往返十里路去最偏远的林子里割橡胶。伏天里光是走过去就够苦了,割了橡胶之后还要慢慢挑回来。她绝望极了,有时候在半路实在太累了,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就想着要不然从了算了。

但没几天任勇洙就和春燕队里的人换了来和她一起,挑橡胶回来的时候多帮她挑,一路上又陪她说话,让她千万不要放弃。这期间大队长找由头把任勇洙吊起来打了一次,他仍然不妥协。这样坚持了一个多月天也凉了,大队长看他们两个实在刺头也就算了。

1970年春节任勇洙回家过年,王春燕却因为和父母闹翻了有家不能回,她心里酸酸的,突然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1971年任勇洙从上海回来的时候给她带来一个消息,说王氏夫妇都死了,都是一打三反时期自杀的。

王修平被反复批斗很多次,死的那天他一条腿被打断了,全身上下被浇墨、被逼喝墨水,又在他脸上撒面粉扮成丑角,当天晚上他就留了遗书跳楼自杀。杨怀琴在批斗的时候被剃光头羞辱,又被王修平的死刺激,不久就疯疯癫癫的不知所踪,后来尸体在江里被发现,捞上来的时候已经烂得没形了,只能靠身上的衣服物品来辨认。柳寡妇好心给他们找了块地草草葬了,也没有碑,就是一个小土堆。

想到父母死得孤独凄惨,王春燕在夜里没人的时候蒙在被子里偷偷哭。她想起最后一次见父母竟然是在抄家的时候,更是悔恨不已觉得对不起他们。她进而想到如今父母没了,她的家也没了,她还能回上海吗?难道真的一辈子要扎在大山里了?她心里特别慌,每有工厂来招工她都去报名但一直没选上,后来知青办的人和她说让她别来了,“你的出身就过不去”。一句不经心的话却让她愣了好久,她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为什么还是摆脱不了黑五类的身份?她觉得自己被骗了,想来想去又不知道是被谁骗了。非要说的话所有人都在骗她,又谁也没骗过她。

任勇洙对于回上海一直态度消极。他其实可以申请参军或者以独生子女的名目返城,柳寡妇也很想他早点回去,他却一直没申请,在这里留到了不能再留的时候。那是1978年,任勇洙在橡胶林里劳动时碰上野猪,右腿被野猪一口咬烂。他痛得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但看到春燕吓得直哭,还硬是说不疼。他的右腿留下了终身残疾,几乎丧失所有功能,因为受伤致残被送回上海了。

那已经是1978年的六月份,实际上再过不到半年就开始安排知青大规模返乡,但那个时候大家都不知道何时是个头。知道任勇洙要走的时候王春燕哭得无比凄凉,她觉得自己终于是被一个人扔在这里,再也回不去了。任勇洙把她单独叫过来,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她,红着脸问:“燕子,你愿不愿意和我结婚?…虽然现在还不能把你的户口转回上海,但你可以回上海探亲了,以后总有机会再回去。”

1978年底开始大规模组织知青回城,王春燕也终于在1979年初以“病退”的名义回了家,此时距离她离开已经过去整整十年。她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父母的坟前上香。她在坟前哭到晕了过去,可惜再多的眼泪也换不回时光倒流。

任勇洙因为身体残疾很多工作做不了,但他头脑灵活。一开始他在工厂里面做过一段时间,后来看市场经济放开了就跑去练摊,服装、小商品、电器什么都卖,虽然没有社会地位,倒也渐渐赚了点钱。王春燕想考大学,任勇洙便支持她,让她在家里复习,但她底子太差考了两年都没考上。看看年龄也不小了,柳寡妇又急着抱孙子,含沙射影地说她野鸡想当凤凰、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这块料,要是任勇洙不在家就更变本加厉。

王春燕孤苦无依又能如何?她心里也知道自己多少年没读过书了,想考大学难上加难,最后只好放弃高考生了孩子,之后就帮任勇洙打理生意。

王春燕回上海不久便碰到了赵书记的儿子赵立人,他看到王春燕的时候很惊讶。他告诉王春燕,王耀还活着,现在人在东北。他们之前在同一个农场劳改,本来文革结束后就平反可以回乡了,可是王耀说家里已经没人了,申请留在劳改农场,现在应该还在那里。

王春燕专门向赵立人打听了,他说王耀在劳改农场没有同性恋行为,甚至于王耀1971年到劳改农场的时候罪名就只是“反革命”了。具体的他没好意思问,只能猜测可能已经改过自新了。王春燕听了很开心,她如今就这么一个至亲,只要王耀肯悔改他们当然还是兄妹。

她写了封信到劳改农场去,把自己的情况简单地告诉王耀,说家里还有人,他可以回来。王耀很快就复信了,说自己在这边一切都好勿念。那时候王春燕自己也是寄人篱下、没有稳定收入,既然王耀不想回来就算了。

后来任勇洙的生意越做越好,开始是摆地摊,之后开起了店面,后来还办了个服装加工厂,到1985年左右已经成为富裕的万元户了。王春燕便再次萌生了把王耀接回来的念头,硬是拉着任勇洙一起去了趟黑龙江。

当年把事情抖出来的是任勇洙,王春燕希望他向王耀道个歉去把他劝回来。但说实话任勇洙打从心里不待见王耀。对王氏夫妇他心里是愧疚的,所以他和春燕唯一一个儿子姓王,也算是给王家留个香火。但对王耀他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就好比你的朋友杀了人你得去举报一样,要知道同性恋行为即使在这个时候也还是非法的,王耀被改造这么多年是应该的,现在改正了正说明改造得好。但是王春燕实在坚持,任勇洙还是答应了。

亲兄妹近二十年不见了,真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王耀头发都见白了,身体看起来倒还硬朗,不过乍一看最让春燕吃惊的是王耀竟然剪成短发了。王耀见他们来了也很惊讶,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故意忽视了任勇洙,对王春燕一个人说:“你来做什么?”

王春燕笑吟吟地说:“我们来接你回去呀。哥哥,你在这里一直待着也不是个事儿,现在我们家里富裕了,你跟我们回去吧。”她拉拉任勇洙的袖子,期待地看着他,说,“你也说两句。”

任勇洙心里还是别扭,不情不愿地说:“大哥…当年的事情我对不起你,我错了,希望你能原谅我。燕子一直都很想你,和我们回去吧。”

王耀瞥了一眼任勇洙,又看了一眼他放在一旁的拐杖,问王春燕:“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春燕说:“已经结婚几年了。”

王耀嗤笑一声,不咸不淡地说:“嫁谁不好嫁个瘸子。”

被戳中身体残疾的痛脚,任勇洙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站起来破口大骂:“妈的,瘸子不比你这种人好?你以为自己什么货色!要不是燕子想让你回去,你看看你死这里有没有人管?!老子请你回去花我的钱,你倒还拿腔拿调!是不是要找个男人给你八抬大轿请回去啊?!”

王春燕赶紧站起来阻止他,喝止道:“你少说两句!”

王耀被骂了也不生气,仍旧坐着,淡淡地说:“你的钱我不稀罕。我不会原谅你们,不管是对我还是对爹娘做的事,我都不原谅。彼此看不顺眼也没必要住一起添堵,我不会回去,你们也不要再来了。”

听王耀说得这么坚决,王春燕只好打消了要接他回去的念头,给他留了点钱,也给劳改场留了联系方式,说有事可以找她。回去的时候任勇洙骂了一路,到家又气了好几天,王春燕只好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