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继续着他的旅行,他曾被衰朽的老者、濒死的青年、病重的公主拒绝了血肉,了解到人类是奇妙又矛盾的生物。他们甘愿为一枚铜币犯罪,也甘愿为一句承诺放弃永生,伽蓝愈想接近这种炽热的感情,便愈深入人类的世界。

名字是最短的咒语,他的名字也是经由人类所取得的,即使对方已经风化为尘埃,他的咒语却镌刻在记忆深处。他的原则是只接近离群的人类,以防其他认识妖怪的人类威胁到自身的安全,一旦被发觉,伽蓝便会离开——他既是和善的妖怪,又是薄情的妖怪。

“不要过于信任人类。”名为斑的妖兽俯视着他,发出嗤笑声,但伽蓝能听出其中善意的警告,“人类是愚蠢狡猾的生物。”

“是吗?”伽蓝似笑非笑地望着远方,风吹起碧绿的草叶,在他的视野里,梧桐树下的少女正撩起浅色的长发。她澄澈的双目盯着环旋的枝干,露出感兴趣似的表情。眼前的少女名为夏目玲子,拥有非凡的法力,甚至能够得到斑与她交换名字。

对于妖怪来说,这等同于交付生命的信任。

然而夏目玲子注定只是个人类,数不清过了多少岁月,伽蓝听闻了她已不在人世的消息。不只是她,连强大异常的斑也失去音讯,伽蓝没有在夏目玲子的友人帐上留下姓名,但愿意缔结契约的和善小妖他大多认识,他们之中的许多竟在货真价实地为她的生老病死而祈祷。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不可思议的光景。

伽蓝在春末遇见了那个男孩。

现代人类的城市里总是充满烟与灰尘,教敏感的人鱼难以忍受。他常会待在河畔或者湖边,倾听从偏僻小镇里传来的声音。当风拂过时,他听到了少年人掩饰的哭泣,近乎于幼兽垂死挣扎时的呜咽,伽蓝瞧见水面上映出的、幼小孩童无表情的面容。

如果认真形容,那么眼前的少年是在任由双眼分泌泪水、任由喉咙里发出声音而已。他的动作与情感却无一丝悲伤的意味,如同漆黑的死水。

“你为什么在哭呢?小朋友。”伽蓝忍不住向他询问,“你住在这附近吗?”

男孩抬头看了他一眼,大滴泪水还是止不住落下,他望着伽蓝难分性别的脸庞,目光中既无惊艳,也无惊愕。仿佛伽蓝理应出现在这里,又仿佛无论他是否出现,对少年没有任何的影响。

他迟钝地看着伽蓝:“你是谁?”

惊愕的反倒是伽蓝。

少年的侧颊被某种利器划出了三五道伤痕,部分已经结痂,他原本清秀的脸因为这些痕迹而变得狰狞可怖。他的黑发半长不短,由于无人打理只能向凌乱的方向飞速生长,遮盖住了脖颈上偶尔显露出来的大片烫痕。

“还痛吗?”伽蓝小心翼翼地问。

也许是个被欺负的孩子,正抱着膝盖默默流泪罢了,他俯下身,轻轻少年嘴角触碰肿起来的地方。后者的大眼睛眨了眨,“什么是痛?”

他说话间甚至还在持续流泪和呜咽,饶是伽蓝活了百年岁月,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孩子。他的心底顿时有些诡异的感觉,然而人鱼特有的柔软心脏让他不得不在意起这件事情,他从怀里掏出干净的手帕,浸了溪水,擦拭掉一些干涸在淤血旁的红色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