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士隐嘴唇阖动, 却什么也没说, 只拿起印泥,自己也摁了手印,将其中一封揣在兜里。封氏拿到自己的那一封, 长长舒了口气, 松开了拽着甄士隐的衣袖, 低下头将休书叠了几叠珍藏在自己荷包里, 才道:“既然林姑娘说你这歌叫做《好了歌》,我这里,却是好了, 我也好了,你可以走了。”

甄士隐却没走。

“且留步,还有一事。”英莲站出来。

她眼眶发红, 犹有泪水打转,却昂着头不让那泪水掉下来:“我先前跟林姑娘学诗时,她教导我读过苏东坡学士的词,里面有一句‘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我想人生在世,总要知难而进,怎可轻易被磨难打倒?”

“避世有何难?不告而别自己悄然远走即可,将烦心事和满园废墟抛给家人便是。自尽有何难?闭上眼睛刀一抹便可将无尽烦恼尽数抛下。”

“因此我觉得自尽和避世都不难,最难的,应当是收拾满园废墟,咬着牙再站起来,与尘世万千烦恼缠斗,与人间生老病死撕咬,所谓九死南荒吾不恨,我心岿然不动。”

“说的好!”路人虽听得一知半解,却也明白她的大意是说不要轻易放弃,要不折不屈与世间死磕。在座的谁不是红尘痴人呢?各个都咬牙在风尘里博一碗饭,当然觉得这位姑娘说得格外在理。

黛玉也微微颔首,她算是英莲的半个老师,教导她诗词,如今看她不仅悟了作诗,更从先辈大儒诗词中学到了做人真理,颇感欣慰。

英莲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后,长长舒了一口气,才下定了决心:“道长生了我,我又被人拐走,那时候道长便是当我死了,如此一来我也算是还了生恩,既然母亲和道长和离,我便请求改去甄姓,以后随母亲姓封。”

此言一出,围观的诸人哗然,纷纷议论了起来。“这?!”封氏也愕然,她忙走几步到女儿身边,担忧的问她,“莲儿?”

英莲嘴角浮现一个笑容,摇了摇母亲的袖子,示意她放心。可封氏怎么能放心?历来皇上主张以孝治国,民间百姓更是讲究孝顺父母,怎么能容得女儿这样大逆不道的人?

英莲看母亲的神色就知道她的心思,她冲母亲轻轻点点头,才说:“封家外祖父和舅舅虽然脸色不好,却总算给了我们片瓦折身又救济母女,没有像父亲一般割舍我。既然道长一心求道,嫌弃我们母女是尘世中的累赘,不如我主动求去,省的拖累了道长修仙。”

她望向林瑞文,林瑞文赞同的点点头,示意他会支持她的决定,英莲说:“趁着今日偶遇道长,便跟道长言明,以后莫再冲我唱这好了歌,我自有母亲家人,若是有人再这般诅咒我家,我毫不犹豫便会打过去。”

甄士隐长叹一口气:“世人难舍金银功名娇妻儿女。”

英莲嗤笑一声:“道长是修仙的人,我是个尘世间大大的俗人,我要织布绣花卖钱,好给母亲买她素来舍不得吃的江州水梨,我要嫁为人妇,教养儿女,我要在红尘里拳打脚踢博一方天地,我要与人世间生拉硬拽些金银俗物,我要我八十大寿还看着儿孙围着我抢夺我的贴身首饰,热热闹闹好过我这喧嚣不已的一生。”

“所以,道长的姓,我是不敢姓了,自此以后我便叫封英莲!”

甄士隐目光闪动,似乎是触到心事,又目光怔忪,似乎今天一天接二连三被惊吓得一脸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