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晴雯一下子跳了起来, 艳丽张扬的眉眼中一时皆是满满的不可置信:“为何?难不成你再回府之后便不想再看见我们了不成?”
出乎意料的是, 这番回答他话的却是垂着眸子的袭人。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中亦带了些苦涩之意:“因为爷从一开始,便不打算活着回来。”
晴雯仍有些直愣愣:“可是爷于老太太跟前不是说——”
“你还不曾听出来么?”袭人截断了他的话,眼睫颤了颤,上头忽的沾上了些湿润的水气, “爷先前说那些个定将功成而返的话,皆不过是说出来骗骗老太太罢了,哪里是出自真心?”
宝玉默然无言半晌, 唯余苦笑:“果然瞒不过你。”
什么通灵宝玉必保平安,不过是他临时扯出来安抚贾母的胡话罢了。实际上,在宝玉听到圣旨的那一刻, 他的心内已然是洞若观火,仿佛一位局外人般看着自己的生死被操纵在天子手中,在这个位置上,他比任何人都要看得透彻清楚。
他必须死。
圣和帝这番动作,便是明摆着忌惮于他,只是碍着师父与祖父的情面在,不好直接下手。因而只与了他五百兵,教他去对抗以穷凶极恶而著称的倭寇。恐怕那五百兵也受了圣命,只待寻个无人之处,便送他命于乱军之中,只将他这死因向倭寇身上一推,天高路远,还有谁能千里迢迢前来查证不成?
哪怕他福大命大,不曾葬身于南海沿子,可圣和帝心中芥蒂未消,又有谁知晓他下一步会用何招数、冲着谁来?
雷霆雨露皆君恩,只怕到了那时惹怒了皇帝,贾家便要生生葬送于这风雨飘摇之中了!
宝玉重生而来,自认是为了拯救贾府,而非将这个贾府皆拉下去与自己陪葬!
晴雯想也不想道:“那我们随你同去——”
宝玉被他的纯稚惊了下,一时不禁摇头笑道:”你从未从过军,陛下哪里会教你与我同去?只怕他派来的,皆是千挑万选出来、务必要保证我死于南海沿子的精兵吧?”
房内登时寂静无言下来,晴雯瘪了瘪嘴,眼圈儿终究忍不住红了:“这算是什么事!难道,难道就无别的路子可走了么?”
宝玉见他如此挂怀,心中哪里能不感伤?只是此时已无别法,他也只得硬下心来,轻声一叹:“无。”
然而好在,他前世终究是已经死过了,自那阴阳殿中走了一遭儿,也知晓这其中滋味儿。大不了仍做个盘旋于贾府上空的孤魂野鬼,也无甚可怕的了。
晴雯瞪圆了凤眸,一时全然不能接受,红着眼便摔了门出去,像是要找个地方将这一股郁气悉数倾倒出来。比起他,宝玉更为担忧的却是面前的袭人,只是见袭人久久沉默不语,自己竟也不知从何开口了。
烛火噼啪作响,这其中,他终于听到了袭人的声音:“爷说的不错。”
这声里带着难以消除的疲惫,隐隐还有些心灰意冷的味道。宝玉转过身去,便见袭人嘴唇微动了下,终究拿起了面前的地契与房契,悉数塞入了自己袖中。
宝玉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方轻笑道:“这十多年来,多谢了。”
“无事,”袭人若无其事卷起袖子来,替宝玉将头上的发冠拆了,将一头乌发悉数打散,重新换做红带束了起来。宝玉看着昏黄的铜镜,只能看到他眸中的波光温柔而坚定,“在最后一刻之前,袭人仍可陪于爷的身旁,爷当日曾应允过我的。”
宝玉喉头一酸,只轻轻点了点头。
圣和帝下旨意下的颇急,只十日后便催他起身,因而宝玉也并不曾得多少与昔日好友重聚的时间,只得匆匆收拾了行李,于贾母身边最后尽孝了几日。
好在冯紫英之父乃是一品将军,曾经东征西站,于军中威望颇高。如今被冯紫英拜托,便拿了钱财,于圣和帝选精兵的那一步动了些手脚,将自己昔日信得过的亲信换了进去。冯紫英再三拜托他们照顾于宝玉,甚至欲亲自同宝玉一道往南海沿子去,却被其父冷声阻了。
“你是府上唯一的男丁,”冯将军紧绷着一张脸,“如今这又是明显要去送死的事,你何必掺和进那一滩混水里?”
“正是因着这明显是要去送死,所以儿子才更该同去!”冯紫英直挺挺跪于他脚下,无论如何也不肯起身,苦苦求道,“只这一遭儿,求父亲纵容儿子这么一回——哪怕儿子在府中,也定然牵挂于宝玉,既然如此,不如让儿子也入那五百精兵之中,也好过于这安全之处独自提心吊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