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今,眼前这人不仅双手掌心处因着长时间握着缰绳而被磨得血肉模糊,便连小臂处也有连片的青青紫紫的印记。众人想起他临走之时的模样儿,如何能够不心生怜惜?
冯紫英早命人去取先前太医所配的上用的药膏来,宝玉一壁笑,一壁不由得摇头叹道:“这原是常事,怎么眼下被你们一说,竟这般严重起来?”
他不说还罢,这句话一出口,众人不禁心中愈发泛起几分酸涩来,竟像是生生咬破了莲芯,苦涩的汁液于唇齿间缠-绵纵横,久久也无法抹去。
他们心中,多少皆是有一些歉疚的。于宝玉突逢大难之时,他们虽是心中愤慨,却并无一人有办法相帮——甚至被迫使着,不得不在自己的家人同心上人之间,万分艰难地择了前者。
宝玉受了多少苦,他们心中便有多少悔恨。既恨这命,也恨无能为力的自己。因而一时间,房内竟猛地静默下来,众人的神情中皆染上了些许苦楚。
宝玉本就是细心体贴之人,虽于桃花运上不如何敏锐,可在体贴旁人的情绪上,却是个顶个的好。他察觉到众人眉眼之中含着的情愫的变化,登时便笑道:“此次我去南海,倒也带回来了些稀奇的小玩意儿——若是不嫌弃,我便令人送至府上了。”
他这般兴致勃勃,众人也只好强打了精神,笑道:“多谢挂心。”
晴雯并麝月掀帘子进了房门,与众人一一倒了茶。王熙凤一眼扫过去,竟未在房中看见袭人,不禁心中诧异,笑道:“袭人如何不见?莫不是有别事不成?”
提起袭人二字,晴雯面上登时怫然变色,凤眼中竟含了些泪意。他勉强闭了闭眼,强行将心头浮动的情绪按捺下去了,不声不响立于一旁。
宝玉亦是口中泛苦,迟疑半日,方缓缓道:“袭人不在了。”
“这话怎讲?”王熙凤不禁大吃一惊,“他不是一向于你房中伺候的么?伺候了这许多年,如何眼下忽的不在了?”
一旁被忽视许久的国公爷轻轻抚了抚宝玉的肩头,带着显而易见的劝慰之意。他手上的暖度像是一直穿破了薄薄的夏衣,径直熨帖地抚到了四肢五骸里,令宝玉神色缓和了些,这才缓缓将袭人一事娓娓道来。
便连一向精明能干的王熙凤,听了这一段故事,也不由得怔怔的。半晌后方低声道:“他倒是个忠心的,只是可惜了——”
一语未罢,晴雯早已于墙角处悄然流下了两行清泪。
众人皆叹了一番,又细细将宝玉于南海的事悉数问了一遍,护国公便于一旁,时不时补充两句,毫不掩饰语气中的亲密之意。宝钗、王熙凤等原是惯会看人眉眼高低的,见他二人靠得甚近,竟像是相偎着坐在一处,已然察觉出了些不妥,不觉蹙紧了眉心。
待到宝玉说的口干舌燥,端起国公爷用过的白窑杯来一饮而尽之时,便连冯紫英也看出了其中的不妥之处来,只皱眉看着这二人。
偏生国公爷满心都沉浸在于情敌面前秀恩爱的欢喜之中,待到宝玉喝罢,他便令倒了一杯茶水,恰恰沿着宝玉方才唇瓣触碰过的地方缓缓啜饮了一口。其神□□态竟不似是饮茶,反倒像是专门用双唇去沾染那杯上留下来的些许水渍,带了满满未尽的缠-绵之意。
房中的众人:
等等,这人是当他们都是瞎的吗?
冯紫英挑起眉,毫不客气道:“国公爷这是作何?”
“怎么?”柳寒烟理直气壮地回看过去,“有何不妥么?”
不妥的地方大了去了!
我们家宝玉又不是卖豆腐的,怎么能这么被你吃豆腐!
冯紫英掐紧了掌心,冷冷道:“只怕国公爷不记得自己是来这府中做客的了,行事也着实太过孟浪了些。莫不是方才喝了酒,眼下冲昏了头不成?”
黛玉亦笑道:“既是如此,还请国公爷出去醒醒酒才是。”
然而被冷嘲热讽的国公爷面皮宛如长城一般厚,丝毫也未现出羞怒之色,反而淡定自若向太师椅中一倒,擒了宝玉一缕发丝若无其事地在指尖把玩,神色淡然道:“各位说笑了,寒烟如今已然不是外人了。”
“哦?”冯紫英眸中带了些嘲讽,“那,冒昧请问一句,国公爷是这府中的什么人?”
护国公上下两片薄唇一碰,字正腔圆吐出两个字:“赘婿。”
可在场的人皆是与他来往颇多的,深知他那一身娇贵而细嫩的皮肉究竟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方养出来, 也不知被多少香膏浸渍了,方是出征前那般恍若白玉般无瑕的模样儿。哪怕是擦破了道油皮,或是不小心于何处划上了道白痕,都能令人心疼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