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同窗围在他身侧,此起彼伏地开口,语气却是诡异森冷,浑身浴血,伸过来的手残缺不全,声调平板:“云焕,快跟我们来,要迟到了……”“卫默!”一眼认出了那个伸手推他的血人,他霍然睁大了眼睛。不对……他们这些人,不都早已死了么?啪嗒,桌椅被狠狠推倒,在空旷的讲武堂里发出重重的响声。云焕在座位上睁开眼,急促地喘息,金色的眸子里浮动着杀意和死气。
“怎么,睡醒了?”内堂深处,忽然有人开口。他转过头,看到了门外站着的戎装青年。那样熟悉的脸,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下,平静而宁和,仿佛丝毫没有被外面的杀戮之气所扰。
“承训?”云焕自胸腔里吐出一口气,看着对方,带着些微的怀疑,“你……怎么在这里?”“我当然在这里,”承训笑着走了进来,顺手将倒了的桌椅扶正,讲武堂的双头金翅鸟徽章在衣领上闪亮,“别忘了我是讲武堂的教官,不在这里,还能去哪里?”
云焕垂眸,渐渐回忆着:承训是他在讲武堂的同期同窗。虽然也算巫即一族,可他家那一支早已势微,除了一个门阀的名头没有任何背景。在出科后,虽然没有像平民同窗那样发落到属国去戍边,却也无法进入军中地位最高的征天军团。因为空手搏击成绩惊人,他被留任在讲武堂里担任校尉——一个不咸不淡无关紧要的职位。
在他就读于讲武堂的时候,承训算是对他态度比较不错的一个,并不像别的贵族门阀同窗一样对他冷眼相看处处排斥,和飞廉更是私交很好的密友。“外面血流成河,你倒是睡得着。”承训走了过来,叹息着摇头。
“在我流血的时候,他们也睡得很安稳。”他冷笑。承训走到了他身侧,轻轻叹了口气:“云焕,我知道很多人对你不起,包括我在内……可是,你也报复的够了。收手吧。”“收手?”他忍不住冷笑,“凭什么收手!那些人还没死绝!”“收手吧……再杀下去,帝国元气大伤,只怕要一蹶不振,引来外敌入侵。”那个同窗却依然好言相劝,“无论再杀多少人,你失去的东西都不会再回来了。”“那我就让他们同样尝尝失去的滋味!”云焕截口厉叱,声音带着暴怒的杀气。顿了顿,他看向对方:“你应该是巫即一族的吧?也有份参与叛乱。”云焕眼里露出一丝冷笑:“承训,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给你一个机会。回去把现在族里的当家人杀了,你便是巫即一族的族长。待你当上族长后,就会更接近你想要得到的一切。”
夕阳从窗间照进来,承训沐浴在柔和的金色光线下,笑了一下。“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里明白家族势微,不敢高攀。不过杀亲人求生,我做不到。你还是把这个拿去吧。”他忽地伸手,摘下了自己的头颅,就这样捧在手上递了过来。
云焕霍然一惊,下意识地避开那个还在开口说话的头颅,啪的一声,撞倒了背后的桌椅,整个身子猛地一震,真正地醒了过来。金色的夕阳照在他脸上,有微弱的温暖。教室里依然空空荡荡,桌椅整齐。他一个人坐在昔日坐过的位置上,回顾四周,一个一个回忆着当年同窗之人的脸,眼神慢慢变化。——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吧?
“承训……”他低低唤了一声这个名字,猛然站起身来,大步走出堂外——外面的屠杀还在继续,几个参与叛乱的门阀遭到了族灭的惩罚,尸山的高度还在继续增加。那些血在讲武堂前汇聚成血池,渐渐凝固。看到破军少将从堂内走出,所有战士纷纷停下手,恭谨地行礼。金色的迦楼罗在他头顶回翔。“巫即一族的承训呢?”他问身侧执行死刑的战士,“把他找出来!”一个战士疾步跑出,在人堆里走了一个来回,旋即回来单膝下跪:“禀告少将,已经找到承训校尉了。”战士托起了一颗刚斩下不久的头颅,手上血迹淋漓。
已经死了?那么,方才他在梦里看到的承训,原来已经是……那一瞬,云焕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几乎以为自己此刻还在梦魇之中,恍惚觉得承训的人头还会再度开口和他说话,苦苦劝他收手。然而,那颗头颅已经失去了生气,闭目无言。
云焕抬起手,就在靠近那颗尚未完全失去热度的头颅之时,仿佛被什么烫到一般缩了回来。
云焕面上的表情是冷定的,心绪却是不宁。他断送的,又何止是一人的幸福?
迦楼罗还在空中回旋,云焕抬手示意,迦楼罗上云梯漂浮而下。杀戮渐渐终止,弥漫于帝都城内和上空的血腥之气,久久不散。
魂断
帝都昏暗的灯光下,从白塔东侧望去,朱雀大道两侧树下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尸首。无数人被绞死在道路两旁,一排排尸体在夜风里前后摇摆,惊起夜枭阵阵,冷风习习。每一架绞刑架上都停着一只黑翼的鸟灵,尖尖的利爪上抠着死人的心脏,鲜血淋漓,发出叽叽的刺耳冷笑。
大道上空无一人。子夜过,一袭洁白的裙裾迤逦出一道波漾的弧线,掠过血染的路面,却未沾染一丝污秽。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鸟灵尖利的叫声,宛如一曲哀丽的乐章,回荡在原本寂静的道上。
她一路安静地前行着,秀气挺拔的身影蕴藏着无限的英气。清丽的脸上带着恬静温暖的笑意,似是即将去赴一场情人的幽会。没有人打扰,没有人阻拦。出了这禁城,越过三重门,连呼吸都是自由的。只是,清江水月,与她再无关。
铁城,自幼成长的地方。那个时候虽然家境贫寒,然而姐姐和哥哥从未让她吃过什么苦,日子过得安详而快乐。铁城里的人,被称为“贱民”,帝都里的门阀贵胄,以及那些永远都爬不上位、自诩尊贵、不可一世的帝都人,都这样称呼他们。
然而,作为“贱民”的日子,是快乐的。后来,姐姐当了圣女,举家迁往帝都的那一天,冶胄和冶陵两兄弟前来送行。那个时候,她还太小,不懂冶胄哥哥看向姐姐时的那种神情。后来,她终于明白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多年过去了,她与姐姐先后成为圣女,守护着巫真一族的荣耀。然而,又有什么用呢?她失去了自幼在铁城时的那种由衷的真实,再也体会不到那种仿佛天地初开之时如此纯真质朴的快乐。
滚烫的热汽自铜炉内缓缓升腾,这里曾是热闹非凡的地方。隔着氤氲的雾气,她仿佛看到了汗液渗出了古铜色的脊背,肌理分明的打铁身影。
她缓缓抬起了手腕,借着昏暗的火光,那枚银镯不再闪亮如初。一层暗蒙的灰色,覆上了银镯的表面。那朵祥云一般的火焰,还在盛放。她终于,知道了它的由来。那是铁城才有的银器材质,是唯一,非帝都的店铺里可以寻得。
恍然之间,那升腾的雾汽后面,一袭白衣的男子,正对着她微笑。那笑意,犹自带着讲武堂水榭外,桫椤的香气。她也笑了,笑得如释重负。
一枚玄冰令,是她此行交付的最后答案。然而,接二连三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有些真相,那些已经被清算的门阀贵族,已经永远不必听到,也不配知晓。她能够做到的,只是心安。
白衣少女望向虚空,那里浮凸出一个纯白的影像,宛如坠落凡间的女神。清冷却悲悯地审视这世间的一切。“姐姐,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你的仇,终有得报的一天。距离那一日的到来,不会远了。”
他走了,带走了她生命里所有的温暖和阳光。自此后,她仅能与孤月为伴。而她,不想如此。她这一生的所有选择,都是身不由己。唯有遇见他,爱上他,是生命里唯一的色彩,是她离开铁城多年后,再次重拾的纯朴与快乐。他走后,再也不会有人给她一份她毕生都在追求的简单和真实。
承训……
在时间的荒原,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于千万人之中,邂逅此生挚爱,是太难得的缘分——只可惜他们之间缘分太浅。她重获自由之身,却来不及让他知晓。动乱来得太快,一切都不受控制地生生错过。
双手掌心交叠举过头顶,她托起那枚纪念,带着满脸的笑意和泪痕,倾身越入千度铁水之中——让它比自己迟一点消融,因她不愿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