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蓁赶紧跟在张敬孚身后走进了书斋,一边走一边回头吩咐林柱儿道:“给首辅大人端盏茶来。”
张敬孚走进林蓁的书房,径自找了把椅子坐了,对林蓁道:“林蓁, 老夫寝食难安, 你却在家里饮茶赏花,吟诗读书, 你就是这样替朝廷分忧的么?”
林蓁垂手在一旁站着, 答道:“大人, 小人如今已经停了职, 朝堂上的事,小人只怕是有心无力了。”
昏暗的灯光下, 林蓁再抬头看去, 张敬孚那天在翰林院里那高高在上, 不可一世的劲儿似乎全不见了,只剩下一身的沧桑老态,他今年多大了?或许五十出头?可如今在林蓁眼里,他却比和他差不多大的席春老了十岁。他是走到了权力的巅峰,可是,这样的荣耀真的给他带来了他所想要的吗?
张敬孚低头不语,林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林柱儿的茶端上来之后,林蓁便将书斋的门关上了,把茶盏端到张敬孚身边,林蓁开口说道:“张大人,其实,您更正孔夫子谥号和祭典的主张,小人是赞成的。”
张敬孚一听,惊异的抬起头来,问林蓁道:“你……你既然赞成,为什么还帮着徐子升说话?!”
林蓁摇了摇头,道:“大人,您想一想,我从来也没有反对过您这个决定啊。我只是提醒您,您想用惩罚子升的方式来让大家遵从您的决定,这,未必就能让大家心服口服。想当年,您一个人面对着杨廷和,面对着满朝旧臣,慷慨议礼,那个时候,您心里怕吗?我记得在南京的时候,您没有丝毫的退缩,为什么?因为您相信,真理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张敬孚心中一震,那些事情发生在太久以前,他几乎都已经忘记了。他忘了他曾经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在南京等待养老的主事,他也记不太清他最初上疏的时候是单纯的想出一口气,让世人看到他张敬孚的存在,还是为了捍卫他心中认为正确的礼仪,那个时候,他真的并没有想到过,那个来自安陆的少年皇帝会变得这么强大,会成为他这么有力的靠山,当时杨廷和和朱厚熜实力悬殊,朝廷上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可是他张敬孚,就敢发出不同的声音。
那时候的他甚至不像徐阶这样,少年成名,高中探花,才华横溢,又因为是王学的弟子,在朝堂上有一众向林蓁这样维护他的好友。关键是,徐阶还很年轻,他有很多机会再回到京城,那个时候自己的仕途,很有可能就会因为那一次仗义执言而彻底结束了。
但是,他还是上了那封奏疏,就像如今徐阶敢于在翰林院站出来反对他一样。可是如今那个轻蔑的对着他的奏疏说出“书生焉知国体”的杨廷和已经作古,而他则坐上了那个杨廷和曾经坐过,他前半辈子只能遥遥仰望的位子。
结果呢?难道他也变成了像杨廷和那样以势压人的人吗?
张敬孚愤愤不平的站起身来,道:“林维岳,最可恨的就是你!你明知道老夫力排众议,不过是为了帮着皇上,还百姓一个清明的世道,你却跟他们一样,不肯依附与老夫门下,帮着那个夏言跟老夫作对!”
他拍着林蓁那小小的书案,震得上面的茶盏叮当作响,语无伦次的说道:“自从老夫回到京城,你们这些自持清高的人就一直都看我不起,说我是因为议礼骤贵,私下里在翰林院议论纷纷,又在皇上面前屡进谗言,我每天回到家一闭上眼,就听见你们这些人平时叽叽喳喳的声音,杨一清在的时候,众人都想讨好他,如今他走了,那姓夏的到底为社稷出过什么力?从皇上到你们个个都高看他一眼?!他要分设祭坛难道不是逢迎皇上吗?我要更正孔圣人的谥号,怎么你们就个个都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林蓁,你说说,我立下这么多功劳,为什么这些官员都对此视而不见呢?!”
林蓁整肃衣袍,开口问道:“大人,您先前从来没有计较过这些得失,为什么如今却对此如此看重了呢?既然咱们说到了孔圣人,那就说说被他称之为‘古之遗爱’的子产吧。《左传》中记载,子产说过:当人们议论施政措施好坏的时候,‘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他还说‘我闻为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足够的善意才能化解怨恨,靠威仪压制是不能防止怨恨的——如果您做的是对的,年轻的官员渐渐会领悟到您的苦心,百姓也会歌颂您的功德,您何必用这么强硬的手段,把他们都排挤到和您对立的那一面去呢?”
张敬孚瞪大了双眼看着林蓁,过了半天才又冒出一句:“可是夏言……”
林蓁赶紧跟在张敬孚身后走进了书斋,一边走一边回头吩咐林柱儿道:“给首辅大人端盏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