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恩·科索十分惊讶。在他的心目中,张雅知性、冷静、成熟,怎么竟然会发生需要进行心理咨询的情况?
张雅肯向他开口,就没打算瞒他。
“我,可能对玛丽出现了精神上过度依恋的症状。”她向他坦白。
科索更加吃惊。
整个社会的主流价值观都认为,无论是父母对孩子,还是孩子对父母,过度依恋都是人格不完整、内心不成熟的表现。
科索在育儿合作开始之前就过很多关于育儿的文章。他曾经看到过一篇专门讲这方面的文章讲道,在古地球时代,以亚洲为主的东方文明中,最常出现过度依恋心理病。极端的父母甚至会插手孩子的恋爱乃至干涉他们的婚姻。
文章的作者找到了许多古文献证明,在古地球时代的东方,常有许多成年人的婚姻是因为父母的过多介入而瓦解。
甚至更极端的,竟然会有人因为不想结婚被父母逼至跳楼。这样的多为女性,至少在作者能找到的古文献中所提及的案例中的当事人,都是女性。
相对父母对孩子表现为干涉甚至于控制,孩子对父母的过度依恋,则分出了经济性依恋和精神型依恋两种。根据作者对古文献的研究,这两者在古时候分别有对应的术语,前者被称为“啃老”,后者被称为“妈宝”。
但所有这些综合在一起,他们都具有一个共通点,就是当事人人格不完整,不独立。做父母的的,人生的重心太倾向于孩子;做孩子的,离开父母没法独立生活。
与当今社会人人追求独立、自我的价值观比较起来,的确是陈腐愚昧又可笑的。
科索在那个时候,很能理解张雅为什么会舍弃身边的同事、朋友,来向他这个已经许久没联系的前育儿伙伴来求助——竟然对自己的孩子产生了过度依恋的症状,这对张雅来说,实在是一件令她羞耻的事情。
科索帮张雅安排了一位很稳妥的医生。他甚至非常细心地没有直接安排自己的医生朋友,而是请朋友安排了另一位自己不认识的医生——这给了张雅更强的安全感。没有人愿意总是为自己的心理医生可能将自己的情况泄露给两个人共同的朋友而猜疑不安。
科索的体贴获得了张雅的感激和欣赏。
两个人从那时起有了更多的来往。
科索也微妙地察觉到,张雅之所以会找上他,并不仅仅因为她需要一个心理医生。即便是没有科索,她自己也不是就找不到好的心理医生的。
在医生之外,张雅需要一个可以知道这件事,并能给予她精神支持的朋友。
科索并不介意成为这个人。
张雅是一位美丽成熟的女性,当初若不是她拒绝得明确且坚定,他大概会卯足力气追求她的。
的确他又趁着这次机会,再次开始追求张雅。但当玛丽还和张雅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张雅明言了不会和他在一起,至少在玛丽离开之前不会。
“夏目医生建议我不要放弃玛丽的抚养权。”那时候张雅跟他说。
张雅始终认为她的心理问题的根源都在于姜妙,她生出离开姜妙心思。
“哦?为什么?”科索其实也认为离开姜妙对张雅来说是一个不错的解决问题的方法。他也不懂为什么医生反而会阻止。
“因为夏目医生说,悔恨是比其他的心理疾病更难以治愈的情况。”张雅说。
夏目医生告诉她,很多抚养人在一时冲动放弃了抚养权之后都后悔了,但遗憾的是,对于这件事,政府拒绝再给他们第二次机会。抚养权一旦移交给政府,就再也要不回来了。
更糟糕的是,政府以保护未成年人的名义,禁止放弃了抚养权的抚养人在孩子未成年之前再接触他们。
科索忍不住问张雅:“如果你放弃了,会后悔吗?”
张雅那时候很茫然。她那双素来沉静如水,冷静内敛的眸子里,全是对自己内心不能作答的困惑。
科索明明最欣赏她的理性、成熟,却不知道为何这一刻茫然无措的张雅竟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吸引他。
许久,张雅承认:“很大概率,会。”
科索饶有兴致地追问:“到底最初是怎么开始的呢?我记得那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养育她,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张雅做抚养人,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严格地按照育儿指引手册去做。从来不溺爱孩子,当然也不会虐待孩子。
有时候他们带着玛丽去从参加一些亲子活动,会看到别家的孩子有哭闹、任性的行为出现,但是张玛丽小朋友从来都没有过。对比之下,张雅显然看不上那些不能严格地遵照指导手册教育孩子的父母。
也是因为这样,科索从来都没想过,张雅这么理性的人,竟然会出现过度依恋症。
“那是你离开之后的事了……”张雅回忆起来,眼中的茫然消失了,嘴角竟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那些美好的回忆,到这时候都还是鲜活的,令人一想起来,欢喜、快乐和幸福之类的感觉就会充塞胸臆。
那时候姜妙还在上幼儿园,张雅也还没有达到今天的成就,那时候的她还只是个上升阶段的中层主管。某日跟大boss开一个重要的会议,会议一再延长,眼睁睁地看着时间跳过了幼儿园放学的点。
当会议终于结束,张雅急匆匆地赶去幼儿园。
她以前也不是没有迟到过。也见过别的孩子因为抚养人来迟而哭泣甚至哭闹。姜妙从来没有过。
但那天她去得真的是太晚了,在路上情不自禁地担心,玛丽她会哭吗?
在张雅来说,哭泣是自我管理失控的表现。但是她想,这一回的确是她的过失,玛丽如果难过哭泣,她可以原谅她这一回。
幼儿园里已经没有人了,所有的老师都下班回家了。其他的教室都关着灯的情况下,唯一还亮着灯的那间教室便格外的显眼。
张雅步履匆匆地赶过去,冲进了教室的门。
教室里干净且空旷。
小小的女孩在娃娃角里用那些柔软的布偶为自己搭出舒服的小窝,把抚育机器人和安保机器人都召在身边陪伴,正在安静地读着书。
听见门响,她抬起头来,看见了张雅。
那一刻,张雅看到那张圆如苹果的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张玛丽小朋友把书丢到了一遍,张开肉乎乎的小手,向她跑过来:“妈妈!你来了!”
她扑进了她的怀里,那一刻,张雅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电流击中般的悸动。
“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我的内心里发生了怎么样的变化。我只是觉得,她是个可爱的天使。”张雅告诉科索,“那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那些驱动我去生孩子的动力,积分、系数、人生体验……通通都没有。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想,只是蹲下去把她抱在怀里,然后想,她怎么不哭呢?她要是在我怀里哭了,我一定不会责备她的。”
“可她没有,是吧。”科索笑了,“在我记忆中,她除了那次不小心摔倒蹭破一大片腿上的皮,流了些血之外,从来没有因为疼痛之外的事情哭过的。”
“是啊,她很少很少哭的。”张雅说,“我去的那样晚,整个幼儿园只剩下她和机器人,她不哭,差点哭的人是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内心里就充满了歉疚。后来第二天,我给她买了‘甜美星空’的蛋糕。但那天并不是星期三。”
“啊噢!”科索对从前的事还记得很清楚呢,“你只允许她每周用一次额外的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