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善知道这一句两句叔叔不会信她,她这些日子想了许多,叔叔为人疏落,哥哥又还年轻,此时想不到的,后来再想到也已经晚了,何况之后正元帝深疑卫家,紧紧盯住,业州那些人能不能保全都还不知道,小叔叔又被解职,心有所愿也寸步难行。
这些话说虽艰难也还是要说:“姑姑在宫中过的什么日子,叔叔想必也知道了,今日是封号,明日是山坟,后日又是什么?”
卫善一面说一面打量卫敬尧的脸色,心里细数一数当年跟着卫家起兵的武将,父亲身边得用的,如今在仕途上可都不如意,她挑了几个人名出来,问道:“咱们家年年都还收到祭奠父亲的书信,我看里头十之八九,都不知道窝在什么地方,当个几品的小官儿,反是青州后来的,一个个都高头大马蟒衣腰玉。”
这话卫敬尧无言以对,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话,如今也已经不能提,当年卫敬禹在业州也曾称王,周师良和李从仪再加上姜远,一个个接连自封为王,卫家也是一样,卫敬禹约莫觉得有些可笑,分了那么一点点地,就称起王来,不曾认真,把自己称作卫王。
如今业州还有卫王庙,里头塑的就是卫敬禹的像,可这些事朝上碰都不碰,秦正业当年倒是曾经许诺过,也一而再,再而三的感慨若是没了卫敬禹也不会有他,只是这话五六年前就再不曾提起了。
总说平定天下之后论功行赏,住进皇城都已经要三年了,那些说过的话可一样都没兑现,卫敬尧还坐在桌前,手里扣着那个空壶,冲卫善点点头:“善长大了,想得长远了。”
卫敬尧浪荡的年纪,秦正业已经当了兄长的亲卫,进进出出也被人尊称,秦正业那会儿还叫秦大牛,年纪长他许多,却得给他行礼。
卫敬尧从来不在乎这些虚礼,有亲爹亲兄长在,他几乎什么都不在乎,他好酒好玩,丁点大的时候就钻街角的听书场,听了一肚皮的志怪游侠的故事,十岁出点头,就想背着他的长剑当游侠去。
业州城离战场很远,谁也没想到战火会一路烧过来,卫敬尧是根本没想过,后来想一想,有人早早就想到了,他哥哥想到了,卫家哪里是个大宅,就是个堡垒,易守难攻。
聪明人有法子,外头天天练兵排阵了,卫敬尧还依旧在晃荡,他未见过战事,也不曾吃过苦头,知道自己是样样都及不上哥哥的,亲爹眼里也只看得见一个儿子,那会儿哪能想到自己有一天要扛起整个卫家。
他常拿如今跟原来去比较,越比越差,想必姐姐也是这么想的,若是长兄还在,卫家哪会是如今这付模样,想着又觉得肚子里的酒虫被勾出来,烧得心里难受,刚想再要些酒喝,目光就落在侄女身上。
生女肖父,她倒是家里长得最像哥哥的孩子了,卫敬尧竟把肚里的酒虫给压下去,冲着侄女点点头,他随手拔下树边几丛草来,就在手里揉出草汁,在石桌上画起卫家的地图来。
卫善从未见过,她自出生起,就没有回过业州,卫敬尧骨节分明,指尖轻点,在石桌上雕刻的棋格上画出一条一条的线,卫善越看越觉得熟悉,她眨着眼儿看向卫敬尧:“这怎么,像皇城图。”
“这是业州旧居。”
上回改制修房的时候,卫善看过王府图纸,若不如此,也看不懂叔叔画的地形,卫家分内外墙,里头又有马道车道,建得极广阔,卫敬尧看两个孩子惊讶,笑了两声。
卫善已经不记事了,反是卫修道:“跟青州的倒有些像。”青州那一处,本就是正元帝按着卫家的样子建出来的。
卫敬尧画完了,伸手就在衣裳上抹两下,又用手掌擦掉一半:“这趟回去,先把旧宅修整起来。”修屋屯田造船,那一片本就是卫家的土地,到如今也无人敢动,把眼前能办的先办了。
卫善心底一松,身子都软下来,修屋迁坟哪一样都是正经事,就算报给正元帝知道也无防碍,她这才把卫敬容写给叔叔的信拿出来,防着姑姑心软,又在信中替太子说好话,眼看卫敬尧把那薄薄一张纸看完,加上一句道:“太子哥哥受了训诫,可袁相却赞他有孝心,皇上了把事压下来,可姑姑预备再次谏言,小叔叔往业州去,抬棺的人怕也要往业州去了。”
卫敬尧领着侄子先行一步,让侄女慢些过来,等老宅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再走水路来,卫敬尧论到这些,脸上那潇洒神气便都收敛了去,他生得剑眉星目,尤其笑时昂扬,一旦不笑却有两分疲态,卫善此时看她,才懂得姑姑为甚什么都跟小叔叔少说了。
姑姑是心疼小弟,可卫善要打算卫家,她说完了话,留下叔叔一个坐在梧桐树下,卫修陪她往园子里去,卫善立在浅池窄桥上,看头顶竹架上垂下来的紫藤花。
卫善知道这一句两句叔叔不会信她,她这些日子想了许多,叔叔为人疏落,哥哥又还年轻,此时想不到的,后来再想到也已经晚了,何况之后正元帝深疑卫家,紧紧盯住,业州那些人能不能保全都还不知道,小叔叔又被解职,心有所愿也寸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