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为什么要选在江南?
慕容铮这些年去了很多地方,他不想待在那个齿轮一样疯狂运转的京城,像朝堂百官一样被那个“励精图治”皇帝压榨,所以打着“游历”的名号,避开了家中啰嗦的老母亲,尽兴地四处潇洒。走得多了,见得多了,他也渐渐变了。在勾心斗角的皇宫里长大,慕容铮比常人更懂揣摩人心。他作为身份尊贵的王爷,每到一个地方都有官员热情相迎,只消抬眼一扫,他就知道对方脑海里打着什么鬼主意。
最开始他是不想管的,毕竟跟他又没什么干系。但不知道为何,每到午夜梦回之际,宋清婥的话语就像佛祖的大悲咒一样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盘绕,令他不能安宁。他总觉得自己若是袖手不管,夜半三更就会有人从窗户外跳进来把他一顿痛揍。他怀揣着这样的不适,翻来覆去都睡不好。比起自己倒霉,他更情愿让别人倒霉,为了睡个好觉,他将那些打鬼主意的都送进了大牢。
他四处兜兜转转,偶然回了一次京城,发现自己居然有了“铮王”的名号——风骨峭峻、刚直不阿的“铮”,与他完全不相配的名号。
大概所有人都瞎了吧。
两年前,越走越远的慕容铮游历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遇见了一个名叫“仰阿莎”的苗族姑娘。那火辣大胆的姑娘看上了慕容铮俊秀的容貌,险些没一发王蛊把他留在苗寨里当压寨的相公。好在慕容铮干啥啥不行,挨打第一名,使了点小伎俩逃出了大山,连带着仰阿莎一起。没过多久,铮王便娶了王妃,是一个明媚如水溪、清澈如山涧的苗族姑娘。
慕容铮成婚后的生活一如既往,并没有什么变化,铮王妃是个比王爷更闲不住的浪子,偶尔狭路相逢,仰阿莎就会嘻嘻哈哈地跑过来揉乱他的头发,再一阵风似的跑远。她是一个一旦动怒、下手便没轻没重的小罗刹,但是她不嫌弃他是半糊上墙的烂泥,也就够了。
慕容铮第一个孩子出生以后,已经成为宸帝的慕容辰将那个孩子立为了太子,并抱进宫里亲自教养。
慕容铮和仰阿莎对此没有异议,仰阿莎是没耐心养孩子的人,毕竟她心里还藏着半大的孩子;而慕容铮对“自己的孩子”有种天然的畏惧,他怕自己教不好这个孩子,没能成为一个好的榜样,就像曾经的母妃一样。她在时孩子无法无天,她不在了孩子便了无依靠,一朝云端一朝泥淖,一辈子浑浑噩噩的,到头来便悔了年少。
如果早一点遇见那个女人,他的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很快又到日子了吧?”尹南秋拢了拢身上的斗篷,雪白的狐裘围着她清丽白皙的脖颈,脸颊被冻出了两团坨红。她喝了不少酒,眼神迷离,意态闲懒,明明已经韶华不再了,她却依旧颜如豆蔻少女,带着被人娇惯的绵绵柔情。
“嗯。”慕容铮抿了一口酒,他极目远眺,望着远山孤松,眸光悠远而又温柔。
那人,是在严冬时节离去的,所以每到她的忌日,他们总要不远万里地相聚于此,赠她三杯酒。
“我真不想见你们,真的不想。”尹南秋已经喝醉了,她依靠在长廊的柱子上,哽咽着道,“明明阿婥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一个人的……以后我们还要葬在一起的,呜……阿婥的徒弟实在太讨厌了……”
她细细弱弱的呢喃逐渐低弱,最后便彻底听不见了。
慕容铮恍若未闻,面无表情地灌了一口酒。尹南秋的桃花酿虽然绵甜,却是当之无愧的烈酒,入口甜腻芬芳,三两杯下肚却会让人醉得不省人事,与她这个人极为相似,表里不一,柔中带刚。
那个人的墓碑旁还有一座无名的碑,慕容铮知道那座碑属于谁——那个一辈子都没理清楚自己感情的人,正如他承诺的那般,既不想做天家的皇子,也不愿做亡国的血脉,他只想当那个人的徒弟,最后以弟子之礼葬在她的身旁。
他不理解,为什么好好的皇室的香火不享,非要葬在这种偏僻荒凉的地方?
他不能理解,但他也没准备细细思量,因为他不能理解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比如说,他不明白那人为何不愿娶妻,不愿留下孩子;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苦心孤诣谋夺了皇位,最后却要立他的孩子为太子;不明白那个人明明得到了“世上最好的一切”,为何还总是不快乐……
他想不明白,正如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怀揣着一份沉重而又难解的遗憾。
他想起那人离去后的第二年、三人首次在此地相聚的光景,那时尹南秋还不是名满天下的女先生“魏南薇”,慕容辰也还未将大燕的旗帜插在别国的国土之上。那时的慕容铮浑浑噩噩,不知前路何方。
所以说,为什么要选在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