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那封让陈晓墨消沉到极点的信,周云飞来了脾气,竹筒倒豆子般的噼里啪啦道:“不是说你们那民风淳朴么?我看整一个穷山恶水出刁民。还能不能见你点儿好了?这都什么人啊!请他们吃喝, 给他们买东西, 回去居然说你的坏话!晓墨, 我跟你说,就这种亲戚, 以后甭再给他们好脸!”
“云飞,小点声。”付闻歌经常觉得跟周云飞一起走在校园里特别引人注目——动静忒大。
拍拍陈晓墨的胳膊以示安慰,他又对周云飞说:“越是小地方, 这种事情越容易教人嚼舌头。晓墨心里难受,你就别再给他增加压力了。”
周云飞下巴一扬:“晓墨,甭委屈, 回头我给你们家老爷子回封信,给你证清白。”
“不用,愈描愈黑哩。”陈晓墨连信纸带信封都给团了,顺手扔进校工用来装落叶的麻袋里,低头默不作声地走着。
他家不在穷山沟里,是当地有名的产粮重镇。只要不遇上大灾之年,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还算说得过去。乡亲们吃饱了没事gān,在场院上凑做一堆儿抽旱烟,那些闲言碎语便成为人际jiāo往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中听的话传到他爸耳朵里,不定得歪曲成什么样子。
走到校门口,陈晓墨忽听传达室的值班老师喊自己的名字——
“陈晓墨,这位先生找你,等你一上午了。”
陈晓墨定住脚步,低头看向蹲在传达室门口抽旱烟的人。那人二十四五的年纪,头发教风chuī得有些凌乱,脸上瞅着跟三天没洗过似的,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他身着黑色长衫,腰上扎着带子,下半提起截扎在腰里,鞋子上全是土,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听到老师的话,那人站起身。他往鞋底上磕了下烟袋管的铜口,回手将烟管别进后腰,尽可能的立直身体,语气稍显拘谨地问:“是……晓墨哩?”
“您是?”陈晓墨不记得自己家有这么位亲戚。镇上的人大多都是同宗同族,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就算没说过话也能混个脸熟。
且说这人蹲着的时候还看不出来,一站起来,得比陈晓墨猛半个头。他肩膀宽阔胸膛厚实,瞅着像个铁匠。
“我是李chūn明。”
李chūn明扯出个笑,他肤色黑,显得牙特白,口音也比陈晓墨重得多。他说“我”发“饿”的音,周云飞在后面听了直朝付闻歌翻白眼。
而陈晓墨一听“李chūn明”这仨字儿,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踩了周云飞的脚。顾不上那小个子在背后抱怨,他用近乎责怪的语气质问李chūn明:“你怎么来了?!”
这位李chūn明,便是他那未曾谋面却行了文书,被法律所认可的,丈夫。
“么甚!就是来看看你。”李chūn明的表情立马紧张起来,人高马大的汉子手足无措,生怕陈晓墨下一句就要撵他走。他又转身拎起放在墙边的褡裢,打里头摸出两件jīng致的银器捧到陈晓墨面前,堆上笑,语气不无讨好:“我打的,送……送你……”
陈晓墨拧紧眉头,片刻后无奈地抬手搓了把脸。
“来都来哩,上家吃顿饭吧。”
在陈晓墨的家乡,比粮食更有名的,是离镇上不到二十里路的金矿,且伴生着铜银矿。据老辈人说,那矿打从乾隆年间起就开始挖了,到现在还没挖gān净。
有矿,自然就有被矿脉催生起的行业。李家老祖宗心灵手巧,是制金银器的行家,传到李chūn明这一代已是第五代。李chūn明打的镯子十里八乡都有名,因他学过段时间水墨丹青,镯子上的龙凤呈祥等图案铸得栩栩如生,但凡结婚的都得来这订上一对儿。
按理说天天过手白花花的银子、亮闪闪的金子,听名字都带着钱响的主,这亲事该不难说。可事实上手艺人的社会地位并不高,大户人家是绝攀不上的,媒婆给说的都是些个小门小户。
不过小户人家肯供闺女、半爷儿上学的那真是凤毛麟角,而李chūn明算是肚子里有点儿墨水儿的人,不想找个没文化、连自己的姓都写不出来的人过一辈子。于是一拖再拖,直到有一天,听老爹说媒婆给他相了个念到高中的,立马动了心。
李老爷子见儿子终于肯结婚了,高兴还来不及,立马答应下亲家提的三千五百块彩礼。打金银器并不能赚大钱,铸个戒指的功夫钱跟gān苦力的差不多,仅够吃喝。能攒下的,是灌完铸模之后富裕下来的边角材料。日积月累,等分量够了凑到一起打成金银条。
为了儿子的婚事,李老爷子把自己攒了大半辈子才攒出来的两根金条换成了大洋,托媒人给亲家送了过去。然后天天坐在铺子门口,乐呵呵地抽着旱烟等儿媳妇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