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云笙的烧退下去,人倒咳嗽起来。白天还好,夜里尤为厉害。霍敬识睡在他旁边,他也不敢痛痛快快地咳,越憋越适得其反,终于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听得霍敬识以为他要背过气了,下床给他倒来杯水,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你说你想咳就咳吧,憋着干嘛?”

他只顾得上摇头摆手,好半天才平息下来:“我以为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不过去了,憋死了。”霍敬识一看他这副“委曲求全”的德行,不知怎么好话也不愿好好讲了。

冯云笙就这样因为一场病悄无声息地挤进了霍敬识的生活,不知不觉间经营起两个人的日子。他每做一样事都做得尽量不着痕迹,总担心动静一大,会无端提醒霍敬识家里多出一个人。他不再整夜整夜咳嗽以后,霍敬识连最后一点两人相伴的不适也感觉不到了。

上班之前总能吃上新出锅的早饭,下班进门总有凉热正好的茶等着,霍敬识开始彻底习惯冯云笙在自己家进进出出。当他发现他早已默许冯云笙的衣物不声不响地侵占他的衣柜,便明白对冯云笙他绝非只有心疼。

两个人的夜晚并没有多出一份喧闹,反而格外安静。霍敬识喜欢靠在床头看书读报,冯云笙就盘腿坐在另一边忙自己的事,常常是做学习班布置的作业。有时他拿不准答案,向霍敬识请教算得对不对。霍敬识替他看上一眼,不是嗯一声,就是哪里哪里再好好看看,然后不知第几次地唠叨他放着写字台不用,非要窝床上,也不嫌难受。他总是笑一笑,说:“桌跟前儿坐不住,习惯了,就乐意待在少爷旁边。”

冯云笙从以前起就是这样,和霍敬识快活过一场,他不愿马上就走,总要在床上多赖一会儿。假如偶尔被应允留宿,他更睡不着了。也不管霍敬识对他不着边际的絮叨多么敷衍,多么心不在焉,他始终兴致勃勃。这对他来说是来之不易的亲密时光,不同于皮肉相抵,是另一层亲密。偶尔,霍敬识人在心不在的表情会忽然停顿一下,看一眼冯云笙,或者一直闭目养神的眼睛冷不丁睁开,这都意味着他对冯云笙正在胡诌的话题感些兴趣。冯云笙眉飞目舞得就更加起劲儿。

有时冯云笙坐在那里摆弄什么,多半是霍敬识新买给他的玩意儿,忽然想到哪里,便凑过去向霍敬识撒娇,企图把下一回的赏先从口头上讨到手。霍敬识若是在看书,就会把他一推,说:“别闹,你挡我光了。”若是没在看书,也会把他一推,说:“你快把我晃晕了,有这么大精神,给我按按腿。”

当然,霍敬识兴致盎然的时候,也会胳膊一伸把冯云笙搂到自己身前,坏笑着说上几句床笫私语。说着说着,总是冯云笙先不老实开始动手动脚。霍敬识把他一压:“我看你就是一天太闲了。”再真刀真枪折腾上第二轮,冯云笙便只有趴着的份了,第二天起来腰酸背痛,埋怨少爷不疼他。

“疼你才让你起不来床,不然就疼别人去了。”

“不行!少爷就疼我一个。”

“是啊,昨晚上你舒服不舒服,哼得人心都痒。”

冯云笙一听这种夸就满脸得意,等霍敬识凑得更近,说:“你可真行,湿得像尿床了似的。”他又马上不好意思,躲出去大半天不肯见霍敬识。这是难得令他害羞的字眼。

如今两个人夜夜睡在一张床上,又是夏天,彼此的生理反应一目了然,不过是装作没看见而已。有回早上起床,霍敬识见冯云笙躬在水池边偷偷摸摸洗什么。四目一对视,又都迅速移开。

这样的“偶遇”一旦发生,家中处处是“偶遇”:倒杯茶端个菜两人的手必能挨上;他去挂窗帘,他从桌前起身,那么大的空间,两个身子一定要擦过;就连一道围攻影响睡眠的祸害——蚊子——也必然好巧不巧地撞到一起,几乎要抱上。

大约是月亮太美的缘故,中秋那晚两人散步回家,毫不意外地滚到了一起。好几年未曾做过,彼此都激动得不像样。冯云笙咬着嘴不敢漏声,生怕给隔壁听去动静。霍敬识也不说话,闷头在冯云笙身上发狠。两个人都觉出疼,可也真痛快。事后好半天没人出声,一左一右地靠在床头。冯云笙一动也不动,不敢打破这份沉默,怕从霍敬识嘴里听见一句懊悔,或是刚才那一场没什么,不过是各取所需。

屋里只开了床头一盏台灯,在霍敬识那一边,投出的影子却是朝向冯云笙的方向。两道影子就那么静着,静到冯云笙以为等不来任何说法了,霍敬识突然开了口:“云笙,去给我倒杯水来。”

冯云笙只空了一拍就欣喜地跳下床。这是一声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的“云笙”,这两个字更像是一个决定,一份承诺。

冯云笙五岁就认识霍敬识,到如今二十五岁。二十年,什么都经历过了:旧时代、新时代;平等的、不平等的;好过,恨过,怨过,悔过,分开过,重聚过。到现在,他终于和他的少爷过成了谁也不想离开谁的能一块儿走下去的伴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