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一边举手将自己脑后的长发重新盘了起来。将鬓边碎发掖到耳后,她又挽住凌云志的手臂,亲亲热热地说道:“反正我是总陪在你身边的,你说你最喜欢我,现在又把脸拉了老长——哼!你再这样,我也生气了。”
凌云志往日在家中,还能保持相当的气度与尊严,可是如今到了此处,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心里只是茫然,几乎有一种上了贼船的错觉。六神无主地看了小海棠一眼,他怔怔地“哦”了一声。
小海棠虽然也看透了凌云志的本质,但是爱他英俊优雅,所以还不肯正视 他的怯懦无能。忍着手痛站起身来,她走去把那两只箱子拎过来放在一起,因见板壁上还挂着一面圆圆的小玻璃镜,就又照着理了理头发衣裳。
低头吮了吮手背上那一块伤处,她在丝丝缕缕的痛意中,很有克制地长吁了一口气。
现在好了,她心里想,现在两个人走出去,谁敢说他们不是一对少年夫妻?谁又能看出她其实只是个四姨太?她不怕吃苦不怕受罪,就是想和凌云志一夫一妻地过日子。从小总像是她处处不如人,好容易嫁了出去,又是个妾。虽然她做妾也没有受到许多委屈,但是要依她的本心,她还想要堂堂正正地去做人妻子,穷门小户也无妨的。
房间里的暖壶是空的,在等待开船的一段期间里,两个人都没有话讲。凌云志那头脑是一片混乱,时而恐慌,时而后悔,不知道自己这一逃,到底是对还是不对。而对于小海棠来讲,如今却是个动人的时刻——租界里那么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提前跑了,谁还敢说这大战不会爆发?凭她的知识,对于世界大势是无法参透的,事到如今也只有两点看法——第一,小日本鬼子欺负中国,该死;第二,她要趁此机会抓紧凌云志,将其彻底独占!
大战的前夕,与独占的前夕,都是令人身心无比紧张激动的。于是她静静坐着,等待开船。
第十一章
凌云志只是想暂时避开战火,顺带着去趟青岛,完成蜜月旅行。如无意外的话,他想,战争总会随着和谈的进行而中止,等到天津太平了,自己再回去也就是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这次并没有和谈,单是打。
从北到南一起打,日本军队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全线发动大进攻。凌云志只觉得天下之大,竟然没有自己和小海棠的立足之地。于是他慌里慌张地开始逃,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听说西南成了大后方,他就顺着潮流赶向了重庆。这一路他尝尽千辛万苦,屡屡顿足捶胸,恨不能时光倒流——如果真能够回到七月夏天的话,那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天津租界的。横竖都是一死,死在家里还干净舒服一些。
小海棠却是振奋得很。这当然也不是幸灾乐祸,她天生就是这种性子——越是到了九死一生的关头,她越亢奋,总带着要和谁同归于尽的架势。
所以当凌云志在湖南彻底崩溃之时,小海棠把两个人的手绑在一起,像名女性猛士一样,硬是带着他挤上火车,成功入川。
他们是在这年的初冬时节抵达重庆的。重庆这时已然满街难民,小海棠拿出拼命的勇气和力量,终于抢在人前,在一座二层小楼上租下两间房子,让她和凌云志姑且有了落脚之地。凌云志心情痛苦,又是不服水土,所以这一阵子一直病病歪歪,不能帮忙,只能添乱。小海棠对他又爱又恨,免不了就要时常暴躁,对他呼来喝去。
吵闹完毕了,她自己又后悔,坐到床边抚摸丈夫的面颊短发:“云志,你别记恨我,我现在心里也是乱得很。”凌云志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并没有赌气。抬眼看着小海棠,他发现自己这小姨太太如今瘦得厉害,红扑扑的苹果脸已然变成了瓜子脸,皮肤也失了血色,越发显得眉毛黑,眼珠更黑。
“我要是死了,倒也好了。”凌云志有气无力地随口说道,“把你困在我身边,是我拖累了你。”
小海棠听了这话,心中一阵难过:“放屁!谁家男人是被媳妇骂死的?我吵你两句,你就想让我做寡妇呀?”
凌云志笑了一下,知道自己那话说得不中听,故而转移话题又道:“我这肺炎,药也吃了不少,怎么还不见好呢?”
小海棠一边歪着脑袋凝视他,一边用指尖勾画他的眉目:“人家说这病是要静静休养的。你单是身体休养,心里不静,那怎么能好得快呢?”
说完这话,她俯身趴到了凌云志胸前:“求求你了,你少操点心吧。我过日子是把好手,我什么都能做,不用你管。”
她一边说,一边举手将自己脑后的长发重新盘了起来。将鬓边碎发掖到耳后,她又挽住凌云志的手臂,亲亲热热地说道:“反正我是总陪在你身边的,你说你最喜欢我,现在又把脸拉了老长——哼!你再这样,我也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