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真慌了,对着龙相伸出了两只手,“别——龙相,有话好说!”
龙相神情冷淡地一撇嘴,做了个无情无义的鬼脸,同时手指一松。手枪立时滑落向下,可在露生的惊呼声中,他食指一钩,却又险伶伶地钩住了手枪扳机。手心向上吊住了手枪,他看着露生,依旧是不说话,但是心里隐隐地有一点舒服痛快了。因为露生变颜失色,明显是怕了。
望着他的举动,露生语无伦次地又开了口,“别闹,这不是闹着玩的!我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了这么一把枪,它是我爸爸的遗物——”他几乎带出了一点哭腔,“好弟弟,听话,把枪还给我。我让你打我,我保证不还手,只要别玩那把枪。龙相,你下来,乖。”
龙相看露生是真的要哭了,胸膛像开了个天窗似的,郁郁的怒气立时消散了好些。他舒服了,得意了,然而还不够,还要更舒服、更得意!
于是他很轻巧地将食指伸展开来,让手枪像块黑石头一样,瞬间坠落进了井中。
露生冲了过来,扑到井口跪下来往里看。与此同时,井底响起了噗通一声,正是沉重家伙落了水。
一声过后,天地一起静了一瞬。
龙相低着头,看露生伏在地上,把面孔贴上井口,往深深的井底看——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到。
于是露生又侧了身,将一条胳膊往井里伸,当然,还是什么都捞不到。
肩膀卡在井口,露生面无表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半晌不动。他不动,龙相俯视着他,也不动。
如此过了一分多钟,露生慢慢地抽出胳膊站起了身。隔着一眼小小的井,他看着龙相问道:“你知道什么叫作遗物吗?”
龙相狞笑了一声。不知道他这个狞笑是怎么做出来的,他的五官并没有移位,眉还是那个眉,眼还是那个眼,但是眉忽然更黑了,如同浓墨;眼更加亮了,含着凶光;红嘴唇中微微露出一点白牙齿。他牙齿整齐,虎牙却尖利,小小的尖端露出来,让他看着如魔似鬼。
“遗物嘛——”他故意拖着长声回答,要活活气死露生,不把露生气成半死,他就不解恨,“就是死人的东西啰!”
露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颤颤地呼了出来。一张脸本来就白,如今彻底褪了血色。然而他很镇定,起码是比先前要镇定。
“亲人留下的遗物,是比什么都贵重的。”他一字一句轻声地说,“假如我死了,你会把我的东西全部丢掉吗?”
龙相咬牙切齿地告诉他:“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东西全烧成灰,一样也不留!”
这话说完,露生沉默了一刹那,却并没有动怒,只说:“我不会的。如果你死了,我会把你常用的东西留下一两样,永远保存着,当个念想。一看到它,就想起你。”
龙相嗤之以鼻,“怎么?我算是你的亲人了?”
露生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有时候,你实在是太可恨可气了,我就会很想爸爸。我想他要是还活着,我就不会到这里来。我在我自己的家里,一定不会隔三差五地就被人打一顿骂一顿,更不会是打了白打、骂了也白骂。可是我没爸爸了,我只剩了他的一把手枪。”
眩晕似的站在井台上晃了一下,他勉强自己站稳了,把话说到了最后,“龙相,你打我骂我,我都不在乎,我都能忍,可你不该扔了我的枪。我怕你气坏了身体,我总是让着你;可你心里没有我,你为了自己痛快,可以肆意地伤害我。”
抬眼望着龙相,他轻飘飘地又补了一句:“世上的一切,都是有限度的。”
然后他不再张望井口,转身下了井台,踏上了归路。
龙相没有动,怔怔地望着他发呆。今天露生说的话有些出奇,他记忆力很好,把那些话一字一句全记住了,但是没能全部领会,须得站在这井台上,慢慢地咂摸滋味。站了一会儿,他觉出累了,蹲下来看了看手指甲,他发现指甲缝里有血,不是自己的血,就一定是露生的血了。
双手扶着井台的边缘,他下意识地俯下身,用一只眼睛往井里瞄,心中想:真捞不出来了?
深井是个无底洞,而且井口小如碗口,可不就是“真捞不出来了”。
龙相直起腰席地而坐,背过手揉了揉方才硌痛了的尾巴骨,一边揉,一边又想:那我赔他一把就是了。
思及至此,他爬起身跳下井台,到他爹那里找好手枪去了。
在龙相寻枪之时,露生已经独自走回了屋子。
露生真慌了,对着龙相伸出了两只手,“别——龙相,有话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