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沉默了一瞬间,随即答道:“我今天也看见了,一个阔小姐用汽车送他回去的。”
龙相又道:“他变心了。”
丫丫缓缓地摇着扇子,心和这夜是一样地静,“这哪能叫变心呢?”
龙相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向后把头扭向了丫丫,“怎么不叫变心?他也不要我,也不要你,天天跟那个外人在一起,这还不叫变心?”
丫丫含糊地附和,不跟他犟,他说什么是什么。对着他又扇了片刻,她试探着轻声说道:“可大哥哥迟早也是要成家的呀。”
龙相再一次回了头看她,但是这一回没说出话来。
丫丫安抚似的拍了拍他,小声又道:“迟早的事,咱们长大了嘛。”
龙相像被噎着了似的,对着丫丫快速地眨巴了一气儿眼睛,然后向前趴回枕头上,他很不服气地梗了梗脖子,“不行!”
就是不行!一定不行!从小到大,他几乎就和没爹没娘差不多,仅有的知音便是露生和丫丫。黄妈只知道给他预备吃穿,絮絮叨叨怪烦人的,所以黄妈没资格进入知音的队伍里。他是什么人?他是龙!真龙转世!他这么伟大的一个人物,没人疼没人爱的,难道他们两个不应该一生一世地爱着自己、陪着自己吗?三个人,两男一女,丫丫当然应该归他,至于露生——露生就非得去和别人结婚吗?他不结婚会死吗?他为什么不为自己做出牺牲?叛徒,变了心的叛徒!自己只是没有为他报杀父之仇,他就要和自己一刀两断,何其冷酷!何其毒辣!不识大局,就只会计较他那点陈芝麻烂谷子!
龙相越想越委屈,委屈到了一定程度,他忽然坐起身,把额头抵上了丫丫的肩膀。丫丫知道他这是心里不痛快了,便很熟练地一手给他摇扇子,一手一下一下顺毛抚摸他的后背。
抚摸了十分钟,她扶着龙相躺了下去。扯过一床薄薄的毯子给他盖了上,她歪在一旁轻轻地拍他,当他是个累赘孩子。平时哄他睡觉的时候,她经常是不用感情的,纯粹只是盼他入睡,自己也好得些轻松;但是今天不同,今天她望着窗外的大月亮,就见月亮成了精,一会儿幻化成大哥哥的面孔,一会儿幻化成大哥哥的胸膛。白天两人的那一相拥,于她来讲是个美梦,够她藏在心里,回忆许多年。悄悄地做了个无声的口型,她唤出了三个字:“大!哥!哥!”
这三个字她将近一年没有喊过了,如今在龙相身旁,虽然只做了个口型,但她也有一种犯忌越轨般的喜悦与恐慌。
丫丫背对着龙相睡觉,她蜷缩了身体侧卧,龙相从后方搂住了她的腰,姿势和她一模一样。额头抵着她的后背,他发出轻轻的呼吸声,是个睡得很踏实的模样。摸了摸他环在自己腰间的光胳膊,丫丫有时候也疑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恨他——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恨过谁。不敢恨,也不会恨。
窗外渐渐亮起了暗淡的青光,是天要亮了。丫丫轻轻地想要起身,不料身后忽然响起了龙相的声音,“干什么去?”
这一声来得十分冷静,让人不知道龙相已经偷偷地清醒了多久。丫丫吓了一跳,随即小声答道:“我撒尿去。”
龙相一抬手放开了她,紧接着自己也坐了起来。将满头乱发胡挠了一气,他低着头说道:“我梦见露生了,是在战场上。他背着我跑,你在旁边跟着。”
然后他伸腿下床,满地找拖鞋,“我还得去找他,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他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小、爱记仇,像个娘们儿似的,总得要人哄。哄就哄吧,我豁出去了!”
不论他这言语的内容正确与否,就单是他这一副正经严肃的态度,便已经罕见了。丫丫跪在床尾看着他,忽然感觉他此刻像变了个人似的,竟然非常的“正常”。
丫丫在北京城里做了两年的司令太太,她再不会交际,也比在家时多见了许多人。人见多了,她才发现自家丈夫身上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奇怪劲儿,不是一句“脾气坏”可以简单概括的。
龙相开始“哄”起了露生。
和艾琳一样,他也发现露生特别擅长失踪,说没就没。但艾琳单枪匹马,只能守株待兔,他却不一样。他手里攥着千军万马,一个长途电话打去北京,他启用了他的特务机关。
然后露生就发现天津卫里到处都有龙相。他只要落了单,龙相就必定会从天而降。他午饭吃撑了,在公园里散个步,也能和龙相走个顶头碰。他不看龙相,低着头一味地只是前进,龙相面朝着他倒退,一边退一边向他做滑稽的鬼脸。做到最后见他始终不笑,龙相便又一转身去挽他的手臂,要和他并肩齐步走。露生是个大个子,并且是个衣冠楚楚的大个子,走在哪里都是要招人多看一眼的。他人模人样地在草地上走,胳膊上却挂着个抓耳挠腮的龙相,怎么看都不对劲。况且龙相的手不老实,总是试探着要往他头上脸上摸,又不时蹦跳着要往他身上窜,说话也不好生说,哼哼唧唧地叫“露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不明白这两个青年男子是在闹什么笑话。露生是个最要脸的人——不要脸的人也受不了龙相这一手,所以心里发起了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