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没有嘱咐他什么,嘱咐他天下大事?他比露生懂得更多;嘱咐他善待丫丫?他肯听才叫见了鬼。弯腰上了一辆新汽车,汽车从公馆后门向外开,不让他多见一个人。而他隔着车窗玻璃向外恋恋地看,这一刻他情深如海、慈悲为怀,只觉车外那一对男女可怜可爱,都是他的。
凌晨时分,露生和那英国商人一起出发前往了太古码头。凌晨时分的码头并不寂静,照样有客轮出发或者靠岸。露生跟着商人走栈桥上货轮,偶然间的一回头,他忽然感觉自己看到了艾琳。
但他随即就对自己摇了头——在暗淡的晨光中,那影子几乎有些模糊,并且还背对着自己。看身形的确像艾琳,然而艾琳不会穿那样一身灰扑扑的衣服,更不会像邋遢的女学生似的编两条乱糟糟的小辫子。露生一边看一边走,那身影也在走,于是双方距离越来越远,最后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露生上船之后,就把那个身影忘记了。
他没想到,那个影子,的确就是艾琳。
第二十五章:如焚
艾琳独自走在街上,肚子里叽里咕噜地响,她饿了。
她还没有穷到吃不上饭的程度,她只是心神俱疲,连饭都懒得吃。懒得吃,也懒得想,单是走。家里已经没了她的立足之地,她是决计不能回了。威名赫赫的满府原来全靠满树才一个人支撑,满树才死了,满府上下一百多口人立时失了骨头和灵魂,乱纷纷地开始往自己口袋里搂钱。然而坐吃山空终究是不长久的,所以对那引来外贼的五小姐,一百多口人统一地恨得牙根痒痒,恨不能一人一口肉,把她活吃了。
北京家里不要她,天津的姑姑家也对她关了门。姑姑爱她,是因为她爹是姑姑唯一的弟弟,她不知从哪里领回去了个贼汉子,杀了人家的弟弟,如今凶手始终没落网,那么好,横竖她和凶手是一家的,姑姑看不着凶手,那就先恨她吧!
总而言之,姓满的,没有不恨她的。全家老小,包括家门外的亲戚们,都在等着她抱愧自杀——惹出这么大的乱子,连亲爹都害了,这样的人再不死,还有天理和王法吗?
然而她不想死,她想自己若是这么死了,就太冤枉了。她没坏心眼儿,对于露生,她更是只有爱和好,是他故意谋划着骗了她。凭什么受了骗的,反倒最有罪?
于是偷偷收拾了自己的私房钱,在全家人等她死的空当里,她偷着逃了。
艾琳做惯了阔小姐,那点钱实在是不够她支撑几天的,但是她有她的主意——她去向朋友们求了援。
女朋友们对她很冷淡,一位男朋友倒是很热情地愿意带她离开北京,换个地方住上几天。殷勤与恭维这两样,艾琳也是受惯了的,然而她没想到刚离开北京不久,那位男朋友就对她动起了手脚,住旅馆也只开一间房。艾琳既没打算为了这点恩惠献身,而且她身体健康,真反抗起来也不落下风,所以那位先生在碰了几次大钉子之后,也恼羞成怒了,问艾琳:“你还以为你是将军府里的千金小姐吗?”
艾琳听了这话,无言以对,扭头就走了。她是空手来的,走起来也格外利落,空着手便出了门。走出几条小街之后,她回头去看,发现他并没有来追自己,一颗心向下沉了沉,她咬着牙继续走了。
她回了天津。
天津并没有她的靠山,她仗着自己美丽富有,一直眼高于顶,交际生活的内容不是耍弄迷恋她的男子,便是和女伴们暗中比美争风。真走进狭隘的难关了,她左右看看,这才发现自己没有一个真朋友。但是不回天津又能去哪里呢?天津毕竟还是个熟悉地方,让她闭着眼睛走也不至于走丢。换了陌生的新地方,她简直怕自己会被陌生人一口吞了。
然而到了天津,她又能去哪里呢?
身上的钱已经不足以支撑她长住旅馆饭店,而在回天津之前,她自觉着像是锦衣夜行,格外地有危险,所以还故意换了一身朴素衣服。事到如今,她灰头土脸地走在大街上,忽然后悔自己不该把先前那身服装随随便便地丢掉——据说旧衣服也是能够卖钱的。而那身衣服,置办的时候花了一千多块,从上身到脱下来丢在旅馆,之间还连一次洗衣店都没进过。
咖啡店已经有开门了的,但是她自惭形秽地不敢进,在那不要门票的公园里踱着步,最后她在长椅上独自坐下来,望着天边叹了口气。
这可真到了要上吊跳河的地步了,不这么干,就得委曲求全地活,可她又没有一技之长,让她卖苦力挣饭吃,更是笑话。没别的路,只有堕落——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再加上将军之女的身世,越发地成了神秘女郎,真要去吃那一碗浪漫的饭,还是不成问题的。但她不肯,她不知道自己是没饿急了眼还是怎么的,总之很有骨气,坚决不肯。
露生没有嘱咐他什么,嘱咐他天下大事?他比露生懂得更多;嘱咐他善待丫丫?他肯听才叫见了鬼。弯腰上了一辆新汽车,汽车从公馆后门向外开,不让他多见一个人。而他隔着车窗玻璃向外恋恋地看,这一刻他情深如海、慈悲为怀,只觉车外那一对男女可怜可爱,都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