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垂着头,一张脸被丝丝缕缕的长刘海挡住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他有话也不跟我说,我就是跟着他傻跑。跑到后来,我看见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我们住的地方也越来越偏,这才觉出不对来,可是已经晚了。”
露生用自己的大手包住了丫丫的小手,用力地握紧了,想要给她一点热量,“没事,别怕,咱们逃出来就好了。我带你们往南去,咱们在南边还有房子呢!”
丫丫静默片刻,忽然一哆嗦,再开口时,就带了哭腔,“我害怕,我一直害怕,自从他不行了之后,他手下的那些兵就像虎狼似的盯着我们。我也看出来他们要干坏事了,他们就是还没下狠心呢。他们下了狠心,我和他都活不了。”
露生听到这里,忽然生出了疑惑,“他不行了?他——”他回头望向委顿在大石头上的龙相,“他怎么了?”
丫丫抬手一抹眼睛,哭道:“他从去年就开始打败仗,一败他就发脾气,往死里喝酒,把徐叔叔他们全得罪透了。那时候徐叔叔天天和他吵架,有一次他急了,还动了手枪。后来徐叔叔带走了好几万人,他气得又哭又闹,说自己完了,当不成皇帝了。我没管他,心想他消了气就好了,哪知道有一天早上,他忽然就不认识人了,连我都不认识了。”
露生听到这里,没言语,而是起身走到了龙相面前。单手扶着膝盖弯下腰,他伸手去撩对方的乱发。月光之下,他依稀看到了一张瘦尖了的脸。眉目还是龙相的眉目,然而一点神采也没有,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是假的,瞳孔里面没有光。
他看出此刻的龙相像谁了,千防万防的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此刻的龙相,一如露生当年第一眼见到的龙镇守使。
“龙相。”露生低低地唤,“我来了,你看看我。”
龙相没反应,只慢慢地一眨眼睛,像是醉透了,也像是累极了,眼皮和睫毛加起来,会有千斤重。
露生轻轻摸了摸他的脸,一颗心沉沉地下坠,一直坠到地下十八层,进到那再无出路的无间地狱里去。他预料到这一天终究会来,可没想到它会来得这样早。颤抖着呼出了一口气,他忽然镇定了,镇定得如同深深潭底一块千百岁的石头。
万物归位,各得其所。那该疯了的,已经疯了,他活到如今,才终于不必再为他担惊受怕了。
“没事,别怕。”他回头告诉丫丫,“有我在,我带你们走。”
露生费了不少力气,把龙相那一身衣服整理了一番。原来天气太冷,丫丫就把手头能弄到的厚衣服全给他套了上。脱掉外面的一件棉袍子,露生把他里面那层呢子大衣扒了下来。呢子大衣是军装样式,袖口镶着一圈圈金道子,肩章领章也缝得结实,露生怎么撕也撕不掉,只好丢了它不要。大衣里面,还是军装,所以得继续给他脱。丫丫在他旁边絮絮叨叨地说话,虽然她所知甚少,可露生也听明白了当下的大形势——龙相此刻已经成了千万人的眼中钉,老家是绝对回不得了,正如自己方才所许诺的那样,他和丫丫必须跟着自己回上海。回了上海还不够,还得躲进租界里去,躲个一年半载,等到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没龙相这一号人物了,他才能重新出来见人。
两只手摆弄着龙相,他同时低声说话,用语言安抚丫丫。他说什么,丫丫都信以为真。天这么黑,可他能看见丫丫虔诚的脸,像是在绝境里见到了神。
于是露生故意移开目光,不面对她——面对着她,他会想哭。为什么哭,他不知道。
脱干净了龙相身上那些带有军队印记的衣物,露生把棉袍子给他重新套了上,又硬拽下了他脚上的马靴。问题随之来了,没有多余的鞋,难道只给他一层袜子穿,让他在雪夜里冻着?
丫丫这时出了手。她如今也没力气了,小包袱里有剪刀,可她手指僵硬,竟死活打不开包袱活结。低头用牙齿咬住了军大衣的棉布里子,她手嘴并用地硬是撕扯下了一大块棉布来。
露生将这块棉布一分为二,对付着包裹了龙相的双脚。然后重新把他背了起来,露生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丫丫,你掏我的口袋,有糖。这回咱们慢点儿走,你边走边吃。”
丫丫嗯了一声,笨手笨脚地伸手过去,当真掏出了一纸包灶糖。她抽出一根糖叼进嘴里,然后把其余的灶糖包好了,重新装进了露生的衣袋里。
在树木最密的地方,露生把龙相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丫丫蹲了下来,继续喘粗气。露生也在一旁蹲了,等丫丫的呼吸渐渐平顺,他才开口问道:“怎么成这样了?打仗打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