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听了这话,不由自主地扭头去看龙相,然而看过龙相转向前方,他忽然发现眼前的丫丫不见了。
梦到这里,就不好了。
他开始四面八方地喊丫丫,楼上楼下地到处走。楼上楼下加起来也只不过是几间屋子,有没有人一目了然。于是他急了,急出了一脑袋的汗。撒开腿要往外跑,露生心想丫丫肯定是走丢了。上海这么大,自己可上哪儿找她去?他要跑,偏偏两条腿还沉重起来;想要扯了嗓子去喊龙相,可费了天大的力气,他就只发出了耳语一般的细声。心急如焚到了一定的程度,他挣命似的浑身猛一发力,在黑暗之中骤然睁开了眼睛。
喘了足有半分多钟的粗气,他才从梦中回过神来。耳边响着咻咻的呼吸声,是龙相正在熟睡。露生现在一步也不敢离开他了,甚至把大床推得靠了墙,睡觉时都要把他安置到床里面去。他不是总能这样安静地入睡,如今既然睡了,露生就一动不敢动,生怕又会惊醒了他。
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露生望着窗外影影绰绰的大月亮,心里忽然生出了这样一个假设——假如龙相头上没有那两个小疙瘩……
如果没有那两个小疙瘩的话,他就只是个圆脑袋的漂亮小男孩。他大概还是这样娇纵任性乖戾,可是他不会再鬼迷心窍地认定自己是龙,也不会执着地非要当什么总统皇帝。失败下野的军阀政客有的是,全都携着财产和妻妾钻进租界里当寓公去了。活得好坏姑且不论,总之没见哪一位是因此疯了的。
所以,如果没有那两个小疙瘩的话,露生想龙相现在一定也不会疯。他至多只会撒野打滚闹脾气,会耗子扛枪窝里横。自己和丫丫,也至多变成他的出气包,过几天担惊受怕挨打的糟糕日子。
也就是这样了,情形不会更坏了。龙镇守使不是到了四十多岁才发作的吗?况且龙镇守使怎么能和龙相比?龙镇守使年轻时是受过刺激的,而且常年混在那妖精洞似的黑屋子里,从来不见太阳。龙相就不一样了——多少人在爱着他啊!他又是多么的活泼啊!
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露生在心里想:“明天带他去外国医院,让洋大夫治治他的疯,再瞧瞧他的角。”
一夜过后,露生开始伺候龙相的吃喝拉撒。他一度很怕自己会终生沦为龙相的老妈子兼跟班,然而命也运也,这两样活计,现在被他主动地接过来了。
虽然是冬日,然而今天很晴,窗帘拉开来,阳光明晃晃得照人眼。龙相坐在阳光之中,越发成了个弱骨支离的雪白瓷人。露生弯腰捏开他的嘴,仔仔细细地给他刷牙,又用热毛巾用力去擦他的脸和手。龙相伸着手在床边摸,摸了一气之后,他眼睛不看人,对着前方开了口,“我的酒呢?”
露生端了一杯水给他,想要骗骗他,然而他喝过一口之后,呸地向前吐到了自己的腿上。
露生连忙夺过水杯放到一旁,双手捧着龙相的脸,俯身去看他的眼睛,“别闹,你看我是谁?你认不认识我?”
龙相的黑眼珠很圆很大,一动不动地正视着露生,他的眼中毫无情绪。
于是露生极力温柔了声音,告诉他:“我是露生啊!疯小子,露生你都不认识了?”
龙相还是没反应,“露生”两个字,他其实是依稀听到了,但也只是依稀而已。他一直没忘记的人是丫丫,因为丫丫对他好,无条件地好。
为什么对他这样好,他没想过。有好些事他都不想,他就只想他自己是真龙转世,无论如何得当皇帝。
日上三竿的时候,露生打电话给汽车行,专门为这次出行叫了一辆汽车。龙相刚走到门口就又不走了,这些天他让露生背成了习惯,两只脚不肯踩踏门外的地。露生急着把他弄进医院里去,所以一切全由着他。
露生是上午出发的,下午三四点钟才回来。出去的时候他还满怀茫然,回来的时候,不知是冻的还是热的,一张脸居然红彤彤的。到家之后他不干别的,先倒了一杯凉开水,喂龙相吃药。今天这一趟医院实在是没白去,龙相的疯病,果然不是不治之症。至于那头顶上的两只角,则更不是病,只不过是很轻微的颅骨增生,可以完全不必管它。
药得吃,可单吃药还不够,露生还须得让他活得舒服愉快,还得天天带着他散步晒太阳,同时绝对不能刺激他。总而言之,顶好是把他当成八代单传的小儿子那么呵护。露生当时听了医生的话,一边点头一边犯嘀咕——对待龙相,他的感情始终不甚稳定。呵护是愿意的,但有时候也真想揍他一顿。先前揍他是不必愧疚的,打死了他都可以算是替天行道;但是现在不行了,现在他瘦成了一把白骨,趴在露生的背上,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分量,露生没法再对他真动手了。
露生听了这话,不由自主地扭头去看龙相,然而看过龙相转向前方,他忽然发现眼前的丫丫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