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以为我听不清,关了收音机,打著节拍,加上翻译,又给我唱了一遍,他歌词记得很牢,可唱起来太可怕了。
therewerevoicesdowntherridor走廊深处一阵歌声回荡ithoughtiheardthesay我想我听见他们在唱
weletothehotelcalifornia欢迎来到加州旅馆我跟著他哼著曲调,妄想把这五音不全的声音拉回来。可端阳忽然不唱了,傻傻地看著我,我不明白,仍靠著沙发椅背,用手在扶手上打著节拍。
端阳突然使劲地晃著我:「小糙,你接著唱啊。」我瞪著眼睛,不明所以。
戴端阳几乎把我给摇散了,一迭声地说:「再唱啊,我还想听!」我只好又给他哼哼了两句,端阳听得脸颊通红,拼命给我鼓掌。到後来他一夸好,我就猛地打一个寒颤,耳朵滚烫,烫得我难受。
我意志坚定拼死挣扎:「你胡说。」
可越是矢口否认,他越是信誓旦旦,奉承话兜头盖脸地砸下来,人被捧得两脚像踩在棉花里,晕乎乎的,简直是漫步云端,哪还认得什麽东南西北。
戴端阳两只手撑在我膝盖上,把许多磁带殷殷地拿到我面前:「小糙,我喜欢这首歌,你唱给我听……我还喜欢这首。」在这之前我哪听过什麽歌,却被他逼著现学现卖,声音像是从心里淌出来的。先是涩涩的暖流,在五脏六腑里润色了一遍,又被嘴里染著糖浆的舌头一抖,终於成了歌。
端阳把头埋在我膝盖上,一个劲地说:「真好。」我们这苦辣酸辛的十几年,仔细筛一筛,原来还能筛剩许多真心实意的片刻,用手绢擦一擦,还会发出明亮的光。
在我唱得口乾舌燥的时候,端阳突然把脑袋抬起来:「钱宁哥哥,别人听过你唱吗?」我张了张嘴巴,想说没有,又嫌丢人,硬著头皮显摆了一句:「唱,怎麽不唱,大家都夸好呢。」「那怎麽行,」戴端阳一下子气鼓鼓地扑了上来,把我搂得死死的:「都是我的。」人要是从没被夸过,突然被狠狠表扬一次,那种滋味一辈子也忘不了。端阳那一句真好,定了我往後十几年的命数。
那时候街边有卖爆米花的,的。为了招来顾客,车架上都装著一个放歌的喇叭。
货贩一边吆喝:「爆米花,香喷喷的爆米花!」喇叭里也跟著唱:「浪奔,当当当当,浪流,当当当当!」我每次听到歌声,耳朵都竖得直直的,全神贯注地听,专心致志地学。到了学校该干什麽便干什麽,只有在课间没人的时候,才偷偷跑到楼顶,握紧了铁围栏扯著嗓子嚎:「浪奔,浪流!」我想唱歌,大声地唱,那一口闷气只能用唱喊出来。可那时候面子比纸还薄,不敢在别人面前献丑,只好偷偷地来。我白天在楼顶练嗓子,晚上自个在被窝里哼,我在没人的地方尽情嘶吼、放声高唱。
这样嚎了几个月,端阳把我约到学校後面的树林里,一排排的小树苗只有女人的胳膊粗细。
他坐在石头上,一边拿著糖,一边托著腮帮子:「钱宁哥哥,你唱歌给我听吧。」我对著我唯一一个珍贵的濒临灭绝的听众,脸上神采奕奕,急著要向他一展歌喉,可心里怦怦乱跳,像是新演员被人推向舞台的一刹那,屏著呼吸,生怕自己演砸了。
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那一点甜,再深情款款的话也不能说明白我对他的在乎。可人都是这样,越是在乎,越是要装。
「我唱了啊。」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闭得死死的,硬著头皮把声音挤出来,一首歌唱完,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就看见戴端阳的脸离我只有一个拳头那麽近,目不转睛地看著我,手从我眼皮上缓缓滑到了我的右脸。
我头晕眼花,心跳像打鼓,根本不记得自己唱了些什麽。
晚上蒙著被子睡觉,大半夜的,还能听见自己急促响亮的心跳。我不停地翻身,睡意像苍蝇一样乱飞,怎麽也抓不著,折腾得大汗淋漓。
好不容易睡过去,又开始做梦,我梦见端阳在我脚边调收音机,低著脑袋,阳光从方窗子里照进来,把一块方形的地面照得特别亮,他就坐在光里,露出雪白的一截脖子。
早上气喘吁吁地醒过来,发现裤子黏湿了一块。
我偷偷摸摸地拿去洗,一边洗一边哭。
再也回不去了。
总有这麽一个人,风风火火地闯到你面前,把好端端的一切搞得天翻地覆、再也回不去了,这才穿好光鲜整洁的衣物,朝你挥挥手:「再见了小糙。」+++++
我那天开始拼死躲著端阳,我不去上课,不去学校,连学校附近也不敢去,整天跟著一群小混混在街上四处閒逛。砸过单车锁,偷过包,抢过钱,只要瞅准了目标,十多个人一哄而上,能撂倒好几个成年人。
端阳以为我听不清,关了收音机,打著节拍,加上翻译,又给我唱了一遍,他歌词记得很牢,可唱起来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