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页

戴端阳认认真真地看着我:「那你当着我的面,再说一次?」我下意识地说:「这有什么!小时候我们住在同一栋筒子楼,六层楼高,两头是公用的厕所,你老穿着一件花毛衣……」我突然噤声,铁青着脸,试着把前二十二年的故事再倒一次带。六层高的筒子楼,在单双杠上喂我吃年糕的端阳——我忽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那时候在医生面前费力地想了半天,结结巴巴地说了好长一段,以为巨细靡遗。直到今天被他一说,才发现那么多苦辣酸咸的事,往外倒的时候,只剩下两个人的名字。

我比最蹩脚的导演还蹩脚,开拍了二十二年,最后只拍下了两个人。

我想了半天,强笑起来:「幸好分手了。不然除了爸妈,我这一辈子……」只记得他。

「我现在比过去强多了!除了李哥,还记得好多人,像琴行的,歌厅的……」我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直到端阳试探性地握住了我的手,我才停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戴端阳,这不算什么。」我悻悻地说:「我这是病,我嫌他们烦。」我顿了一下,才说:「不像你。」过去二十多年,我只想着一个戴端阳,他脑袋里装了多少人。

端阳静静地看着我,忽然狡黠地一笑:「你承认了?」我愣了好久,才听见他轻笑着问,「我在意的人,承认他也在意我了吗?」我下意识地要摇头,听见端阳把声音放得更轻了:「我喜欢的人,承认他也喜欢我了吗?」「我不值得你喜欢,」我脸涨得通红,只想让他把说过的话收回去:「我爸疯的时候都变成什么样了,戴端阳,你是不知道!」他针锋相对:「我知道。我还知道钱宁的。」

可他明明知道,这次被人制服了,还会有下一次。

每一次想起将来的变数,都让人不寒而栗。

我冲他吼着:「迟早会变的!」

他揽着我的手紧了一下:「那为什么我还在想你。」我傻傻地让他抱着,一时忘了去挣。

端阳的手带着简直能灼伤人的温度:「皮肤四个月更新一次,肝细胞一年,肌rou两到三年,骨头七年,谁不是每天在变,谁不是一天变得比一天老……」我骂了他一句:「别说些我听不懂的!」

端阳轻笑了一下:「可我一直在想你,我一直都喜欢你,我哪里变了?」我愣在那里,只听见端阳说:「你也一样,哪怕是真疯了,只要你还喜欢我……」我忽然听懂了他的意思。

我干笑了一下:「我疯了,就不记得你了。」

我又想起我爸,他怕水,他带我游泳,他拿着筷子蘸了酒喂我。

他不记得我了。

戴端阳回了一句:「这次回去,伯母说要接伯父出院。」我不耐烦地打断:「你说过了。」

端阳冲我笑了笑:「先前忘了告诉你。伯父的病开始好转了,一直在问小糙在哪。」我眼眶忽然红了,使劲瞪着头顶黑漆漆的天空,月牙已经不见了影子,乌云密布,细小的雨滴慢慢地落在了沙地上。

端阳认认真真地在问我:「你疯了,就不喜欢我了?」我骂了一句:「我怎么知道。」

端阳想了好一会才说:「我不怕你疯了,我会带着你,到处找医生,到处去问,谁能救我家钱宁?」我被他抱着,听见他说:「只要钱宁也爱我。」这场雨开始的时候并不大,我昏昏欲睡地坐到端阳车子里,雨水从车窗外一道一道地滑落,到了他住的酒店,端阳把房卡塞到我手里,小声说:「你先上去吧,我停车。」我应了一声,推开车门,门童就撑着伞小跑过来,把我一路送到门廊。戴端阳一踩油门,车灯闪了两下,开始倒车。

我看了他好一会,才从大堂坐电梯上了六楼,用房卡开了门,又把那张薄薄的卡片cha进取电孔里,开灯,脱鞋。主人房里只有一张大c黄,书桌上摆着电脑,摊开的财经杂志里夹着一张照片。

我把照片拿起来看了好一会,才记起是两家人去公园划船的照片,所有人都在对着镜头微笑。

我拿起电话,给李哥报了平安。

戴端阳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洗完了澡,裹着浴袍坐在c黄上。端阳脸微微一红,也进了浴室,不久就从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我就这么坐着等他,直到他穿着浴袍出来,我才开始害怕。

端阳站在浴室门口,歪着头,认认真真地看着我,头发湿湿地抹到脑后,露出秀挺的眉毛,没有擦干的水珠从锁骨滑进微敞的浴袍。

端阳看了我一会,嘴唇贴上来,飞快地碰了一下我的嘴:「不痛,我保证。」他都这样说过多少次了,从来不可靠。

戴端阳认认真真地看着我:「那你当着我的面,再说一次?」我下意识地说:「这有什么!小时候我们住在同一栋筒子楼,六层楼高,两头是公用的厕所,你老穿着一件花毛衣……」我突然噤声,铁青着脸,试着把前二十二年的故事再倒一次带。六层高的筒子楼,在单双杠上喂我吃年糕的端阳——我忽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