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何授吹完了,苏陌才尽量夸张地表示认可,他大力点头竖起麽指的时候,其实觉得自己的动作很傻。可何授却似乎很受鼓舞。於是苏陌继续夸张大胆的一路演下去。也许即使何授吹得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他也一样会夸张地学著老外的模样竖起仅有的两个麽指,然後蹩脚地大喊:good!very good!!

那个可怜虫听到鼓励会很开心,这理由足够了。

何授似乎有了点自信,转身进了办公室,苏陌站在门前不远处,看见里面坐著满满的人,露出各种各样的笑脸。有人眼尖,一眼看到了苏陌,有些忘形地大喊:“总裁,人家表演节目呢,你也来看看吧!”

苏陌下意识地去看何授,何授背对著他,站在办公室中间,似乎光顾著紧张,并没有转过身来。於是苏陌也走了进去,有人给他递了一张椅子,他就坐了。苏陌觉得在那各式各样的笑脸里,自己比何授还要紧张。他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进来,要全场去看这一场闹剧,看那个会让自己心痛的蠢货,被身边的人,尽情羞ru。

而他从笑著和身边的人打招呼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了挺身而出的资格,被自动规划成这一拨看客,看著那个人站在中间灯下,毫不知情,徘徊踟躇。

何授茫然地看著这边,他也不知道自己要看谁,这麽多人,油光满面,胭脂朱粉在灯下看上去都是白茫茫一片,晃来晃去晃个不停,所有人都在笑,低低的,高高的,还有禁锢在喉咙里的笑声,一下一下的猖狂抽搐,连带著身子都颤抖的压抑的笑。何授不知道他们为什麽笑,可他还是继续了:“我……我准备了一个节目,我……”他说著拿出了他的口琴,“我为大家吹奏一曲……”

何授的话被打断了,主任站了出来,大声地说:“那个,小何啊!我们已经帮你准备了一个,你照著演就好了!”

何授听到这句话吓了一跳,只是潜意识地摇头说:“不,我……我其它的,都……不会。”

主任夸张的笑著,脸上的肥rou都在一抖一抖:“不要担心嘛,只是……那个,诗朗诵,照著念就好,嗯?都最後一天了,可别扫什麽兴致啊?”

何授问了一句:“什麽……诗?”

这时候,那些原本低下去的窃笑又慢慢地响了起来。主任说:“哈哈,这个是,他们小年轻找的,什麽……什麽司机?”

那群人大声地说:“马雅可夫斯基!”

主任笑著说:“就是那个什麽马的诗,什麽,什麽,哦,穿著裤子的云!”他说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何授,似乎想大笑著拍拍何授的肩膀,又似乎突然醒悟了什麽,连忙缩回了手。

何授看著诗,突然惨白了脸,说:“我不读。”

那主任打了个哈哈,说:“好啊,你问问我们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不!你问问我们总裁,如果他同意了,你就不读!”

何授像是抓住了什麽稻糙一样,乞求一般的四下环顾著,然後突然看到了苏陌,於是用眼睛死死盯著他,无声地乞求。周围的一切,终於都不再摇晃了,清晰的,平常的,温暖的,阳光温暖的照著,何授努力地看著那人飞扬的眉梢和漆黑的眼睛,突然觉得不害怕了,他几乎想挺起胸膛,嘴角几乎想笑──这个人会帮他的,因为──因为他曾说,他喜欢……

这个时候,苏陌闭了一下眼睛,紧紧地闭了一下,然後张开眼睛,并不看前面,有些模糊地吐字,说:“那就读吧……”

世界在那一刻倒塌,片刻不停,破碎成一块一块的碎片。好不容易凝聚的景物在眼前轰轰烈烈地消失踪迹,先是红的一片海,再是黑的一片天,睁大了眼睛却找不到灯塔,顾盼无援,独守空城,力不能及。那天空都是在晃的,站都站不稳。

事实上这冲击只让他摇晃了一小会,纵使千般不愿,知觉还是一点点回复,首先是声音,原来耳边一波一波大海的涛声,呼啸的风声,疯狂的轰鸣逐渐褪去,伴随而来的是另一种呐喊──相伴六年相依无事的同事们在这一刻放纵地笑喊:“读!读!读啊!──哈──”

何授守著自己模糊不清的视线,把它从人群中的那个身影上挪开,努力看著手中的字,一个一个把他们分解开来,字只是字,连不成词,和不成句子,却依旧能从纸上,跳出来咬人,一咬一块rou,一咬一口血。何授觉得这一刻自己必须坚强一点,他曾经以为可以求助的人,在跳动的视线中和周围扭曲的身影逐渐同化,原来他们才是同一国的。冰冷得如同一杯淋在头上的酒,疏远得如同记忆里每一个模糊不清的名字。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