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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开始来的时候就是暑假要开始了。考完试的那天,他在教室里看见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叶子漫天飞舞,天变得惨淡起来,云层快速地涌动,从窗吹进来的风饱含水汽。他想把脑袋伸出去看一看更大的天空,凌云却把窗关上了。

何莹失恋了。由于马上要下起暴雨,他们暂时没办法回家。在教室里凌云说起这件事,但是显得很没精神。

“可是我暑假不能回美国,我爸妈不给我钱。”凌云嘀咕着。

“哦,那可以让她来台湾玩一下呀。”

林武一点也没想到,他漫不经心的这句回答,竟然可以改变自己的一生。

他记得那天是台风天,那年台风来得很频繁,整个暑假的前半部分,他都窝在家里玩红白机,妈妈几次拿扫把打他出门打不动。哥哥也放了暑假,从日本过来,跟着爸爸在鳗场学习。妈妈总说:怎么一点都不像哥哥呢?这身懒骨头!

林武喜欢在家里呆着,反正就算在外面玩,他也总会被人说在发呆。既然都是在发呆,那还是在家里发呆舒服一些。可以穿上妈妈做的直裾,里面空荡荡的很舒服,却不能这样穿出门去。

爸爸在家喜欢穿浴衣,做裁缝的妈妈却悄悄把浴衣的样子给改了。不但领子做得不一样了,还把袖子做得又大又宽,下摆也宽松了一些——爸爸对这种改动有些不满,但林武却很喜欢。妈妈说这不是浴衣,是直裾,浴衣的话,下摆太直了,坐起来不舒服。

尽管妈妈这么说,但看见他坐得松松垮垮的样子还是会揍他。

家里通常只有妈妈和他一起吃饭,他们家和邻居们都不一样,是坐在地上吃饭的。爸爸和哥哥是盘腿坐的,但妈妈要求他要正坐,每次坐得小腿发麻他都问为什么要这样啊,妈妈不说话。爸爸也说没有必要这样,但妈妈说:不想像上次那样被责怪了。

上次应该是七岁那次,上小学之前,他们回了一趟冲绳,阿公阿嬷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话,但看起来很严厉。当他叫爸爸“阿爸”,或者叫妈妈“妈”的时候,就会更严厉地看着他,和别人家的阿公阿嬷完全不一样。

当时才七岁,他很多事都不明白。他在家和其他小朋友一样,跟爸爸妈妈说着汉语,虽然妈妈说你爸爸是日本人,你也是日本人,他却没什么感觉。但从冲绳回来后,他和别人就不一样了。附近的孩子都去了附近的同一个小学,只有他去了日侨学校。妈妈说:应该还来得及吧,只有七岁。

日侨学校里的人都说日语,林武一句也听不明白。他只好在角落里发呆,没人找他玩,上课也听不明白。他回家对妈妈说想和其他小朋友去同样的地方上学,妈妈说不可以的,你要把日语学好。要不然将来没有立足之地。

立足之地是什么,他不明白,大家不都站得好好的吗?

邻居家的阿姨问他去哪里上了小学,他老老实实回答了。然后就看见阿姨惊讶的表情:“你们家怎么让你上那种学校?”

“我妈妈说我是日本人。”

邻居们的态度很快就变了。本来并不是很熟悉,那之后见到了也会用奇怪的眼神看他。有一次他听见右手边的胖阿姨嘀咕着:“日本仔,真讨厌。”

为什么讨厌?他没有追着那位阿姨问。他回去问妈妈,妈妈说:“他们家是外省人,那家阿公抗战时死了不少兄弟。”

“抗战是什么?”

“你别管了。”

林武渐渐明白什么是立足之地了。他也渐渐发现自己的立足之地,只有教室的角落以及家中玄关以内。他学了很多词,在邻居那里他成为了异乡人、外国人、侵略者、讨厌的人,在学校里他则变成了台湾人、不合群的人、不一样的人。

所以他最喜欢台风天,台风天就不需要上学,也不需要出门,在家里打红白机就可以了。只是肆虐的狂风过后,不得不出门的时候,总有一种怅然。

上了美国学校之后这种情况好了一些,但在里边,终究他也是个不一样的人,虽然没有人叫他侵略者,但会像妈妈一样说汉语的人也太少了。

凌云虽然是学校里的好朋友,到了暑假也一样没有联系了。大家的暑假都是给自己留的,没有谁会空闲到和别人分享。他的也是。

那一场台风来的时候是七月底了,暑假过了一半,他在屋子里听着风声,忍不住跑到接近阳台的地方看,玻璃门外迎风起舞的树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卖力摆动过。雨点敲打在门窗上,啪啪啪,啪啪,节奏很凌乱,他觉得玻璃快要被敲碎了。

妈妈在楼下裁衣,好像在叫什么,但风声太大,听不清楚。一会儿之后就听见妈妈上楼来了,说:“小武,你朋友的电话。”

台风开始来的时候就是暑假要开始了。考完试的那天,他在教室里看见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叶子漫天飞舞,天变得惨淡起来,云层快速地涌动,从窗吹进来的风饱含水汽。他想把脑袋伸出去看一看更大的天空,凌云却把窗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