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狼吞虎咽填饱了肚子,解放军也集合要走,大哥问他们这是要去哪里,解放军答,“上山!目标韩岭!急行军!”
一听说是去韩岭,这让大哥顿时有了想法,他想起了一个叫阿林的人。这阿林是大哥的同班同学,却是苏溪村上的农民子弟。阿林学习极好,但因是农民,仍免不了要受歧视,偏偏阿林还添了个口吃的毛病,便更是常常要被笑话。班里一个叫赵卫卫的水泥厂子弟最是喜欢开阿林的玩笑,有次课间,赵卫卫跑到阿林桌边又来嘲弄,道,“农民娃,怎么你小子又得了100?你个农民娃还这么厉害……”阿林憨憨笑着,不敢回应。赵卫卫嘻嘻哈哈说着顺口溜,“农民娃,地里爬,爬到水里吃蛤蟆”,正要扬长而去,突然背后重重挨了一拳,急回头看,是大哥。大哥厉声道,“再敢叫农民娃,老子揍死你!”赵卫卫抢白,“喂喂,你又不是农民娃!”话音未落,大哥立刻又是一拳打在赵卫卫肚子上。从此,就再没有人敢开阿林的玩笑了。阿林非常感激大哥,总想找机会跟大哥说说话。要放暑假了,大哥与一帮随从在教室里热闹议论假期里能做些什么,阿林远远望着,想走近,却是不敢。大哥瞅见,便招呼阿林,笑着问道,“你住哪儿,阿林?假期没准找你去玩!”阿林赶紧凑上去,结巴着回道,“我在村上住,进了村一打听就……就知道……但是假期你找不到我。”大哥问为什么,阿林说他一放假就去韩岭了,帮他爷爷奶奶干活,“老大,你要是不嫌,就来韩岭吧,西边山上,离这里20里,也……也不算远,山上好玩呢,去了你就知道,能抓……抓到黄遛鸟。”大哥惊喜,“真的吗?能抓到黄遛鸟?好吧,也许真的去找你!”
这样,大哥跟着解放军小分队摸黑踏上去韩岭之路。
阿林见到大哥,惊异欢喜之中,竟结巴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大哥把来的缘由跟阿林简单说了,阿林说只管住下,明天带他出去抓鸟、摘野葡萄吃。两人在阿林的小屋里挤在一张床上睡了,第二天大哥醒来,走出小屋,吸一口山里新鲜无比的空气,心里一阵快活,正寻找阿林的身影,看见阿林从坡下挑水回来,后面跟着个穿碎花绿衣梳着长长辫子的女子。待人走近了,看清她生得好是单薄,面皮白净,一双湿润润的眼睛,即使笑着也像是含着眼泪,倒不像是个乡下女子。这便是杏子,阿林的堂妹,比阿林小一岁。阿林向大哥介绍自己堂妹,大哥“哦”一声,立刻冲杏子点点头,咧着嘴笑笑,杏子白皙的脸上顿时染满红晕,紧着低下头去。杏子帮着阿林把水桶里的水往水缸里倒,大哥跑过来拎起另一只桶。杏子隔着阿林的身体朝大哥那里躲闪着看了几眼,一句话不说,进旁边屋去了。不一会,杏子跟奶奶一起出来,奶奶对杏子说,“回去告诉你爹,他要是再跟你娘闹,我饶不了他,懒得一天什么都不做,还生事!”杏子低声要奶奶别再说了,红着脸往大哥那儿瞅了一眼,低头便走。阿林结巴着在后面喊:“杏……杏子,吃完饭跟我们一起去摘野葡萄吧……”杏子回身,笑笑,再瞅一眼大哥,说一句“那你来喊我吧”,便握着长长的辫子转身跑了去。杏子的心砰砰直跳,脑海里闪现着一个发光的人物——那么干净挺直,那么敞亮快活,那么无拘无束!她在这个村子里从未见到过哪个人会是这个样子——他们个个都灰头土脸、低头缩脑,没有生气。走在回家的路上,杏子觉得今日的阳光仿佛突然比平时明亮了许多。
那天,大哥和阿林、杏子在山上转了一上午。杏子始终没跟大哥说一句话,只是愉快地微笑、愉快地跟在大哥和阿林后面跑,大哥一时淹没在草丛枝叶中没了踪影,她便四下张望寻找,等看见大哥,赶紧把头低下。回来时趁大哥脱了上衣洗头,杏子悄悄把自己摘得的野葡萄放到大哥衣服边,恋恋不舍回自己家了。第二天,阿林和大哥早早起来,一心一意想抓只黄溜鸟回来,在山里泡了整整一天,杏子几次跑来看大哥、阿林回还是没回,太阳下山时终于看见,急急迎上,低声埋怨阿林为何不叫上她,接着便问可抓了鸟回来,又细问都去了哪里,老庙那里定是有的,岂会抓不到?虽是跟阿林说话,眼睛却总在大哥身上,杏子觉得自己突然胆大了些。正热闹说着,杏子爹酒气熏天,跌跌撞撞跑来,问看没看见杏子娘过来,一边骂道,“臭婆娘!死哪去了?肯定跑过来告状,天天说不想活了,早点死了才好,我好再找一个,给我生个儿子……”
杏子一听,吓得脸色苍白,“爹,你又打娘了?”
杏子爷爷闻声从屋里出来,大骂儿子:“你个该挨刀的,是不是又打媳妇了?你肯定又打她了!你早晚要把个好媳妇给气死,让她再跳了河!”
杏子奶奶也声嘶力竭让杏子爹快滚,不把杏子娘找回来,她就没他这儿子了!这工夫,杏子早急跑出院门,朝山下河边方向奔去。阿林愣愣站着不动,大哥猛拽他一下,他才似乎醒悟,两人立刻追杏子而去。杏子哭着对大哥说:“我娘寻过死,你们跑得快,快去河边救我娘!”大哥未答话,甩开膀子就往山下跑。
快到河边,大哥远远听见有小孩呼喊救命,便知不妙,一个小孩冲着山上跑来,看见大哥,喊道,“女人寻死,跳进河里了!”大哥疯跑过去,抓住河边一个小孩的手,问人从哪里跳下的,小孩手往前面一指,说跳河的好像是杏子娘,大哥衣服一脱,鞋一甩,纵身跳进河里。
此时杏子娘在水里尚有微弱气力挣扎,碰到大哥手臂,立时疯狂抓住,大哥水性极好,力气又大,猛地挣脱杏子娘双手,从背后抱住她头颈,蹬水浮出水面,侧身滑水游向河岸。岸上人把杏子娘拉拽上来,见脸已发紫,也不知还有没有呼吸,只知急呼乱喊,不知如何救命,幸有个闻讯刚跑来的汉子知道些办法,指挥着一阵慌乱急救,杏子娘吐出一大口水,终于微睁开了眼睛。人被救下了。杏子抱着娘的身子大哭,阿林全身哆嗦,跪在娘俩旁边缩成一团。有个小孩把大哥丢在岸边的上衣和鞋子拿过来,一脸仰慕冲大哥道,“真厉害,太厉害了!”盯着大哥兴奋地来回在他眼前晃悠。大哥把衣服穿上,默默望着惊魂未定、伤心极度的杏子,望着紧闭双眼一言不发,眼角不断涌出泪水的杏子娘,心中生出无限悲悯,不禁后怕如若救得晚些,失了杏子娘的性命,眼前会是一个多么凄惨绝望的情景!大哥把阿林从地上拽起来,使劲握一握阿林的手,然后慢慢附下身对杏子道,“没事了,都会好的,往好处想,不哭了,啊?……我背你娘回家。”杏子泪眼望望大哥,咬着嘴唇点点头,虽慢慢强忍止住了哭声,却更加眼泪如注,把娘的头紧紧贴在自己胸口。阿林争着要背杏子娘,这当儿,杏子爷爷奶奶慌急赶到,杏子奶奶早远远听到杏子撕心裂肺的哀哭喊叫,以为人已没救,立时瘫软在半道,捶胸捣地,喊道,“命苦啊,秀,嫁了个畜生……”
出了这事,杏子爷爷奶奶留在杏子家跟杏子一起整夜陪护着杏子娘,阿林和大哥不用再在小屋挤一张小床,跑到爷爷奶奶的房间过夜。阿林告诉大哥,杏子娘生杏子时肚子里大出血,幸亏救得及时,才保住了杏子娘的命,但从此她不再能生孩子了。那杏子爹做梦都想有个儿子,见没了希望,渐渐坏了性格,手上一有点钱就买酒喝,一喝酒就撒酒疯,愣是要把杏子娘往死里逼,已经死过一回,这回又是命大,碰巧让大哥遇上,要不现在人已经在那里面躺着了,阿林一边结巴说着一边手往屋后一指。大哥问那是什么,阿林一拉灯线把电灯打开,说走近看看就知道了,大哥起身,借着灯光定睛往屋后望去,除了桌案杂物,并未发现什么。阿林傻傻一笑,跑过去将遮盖在桌案上的报纸旧布掀起,立时把大哥吓了一跳,原来是具棺材!大哥惊问怎么把棺材放在屋里,人还怎么敢在屋里睡觉,阿林说他记得很早这棺材就在那里放着了,这是他奶奶的一具,爷爷那具放在杏子家。乡下人讲究提早给老人预备棺材,家家如此,平常还能当个桌案使用,从没听说害怕的,小孩子还经常躲在棺材后面玩捉迷藏呢!大哥听罢笑笑,道,“倒是胆大!”
毕竟疲惫,不久大哥呼呼睡去,但中途莫名惊醒,立时想起救杏子娘的事情,想起把杏子娘背回家,杏子娘头一次微微睁开眼睛,羞愧而又绝望的样子。大哥辗转反侧,再无睡意。他不由得想起自己母亲,想起母亲每每从愤怒直达伤心的一幕,心里一紧,这才使劲把自己拽回到离家出走的事上。大哥心绪愈加慌乱,想把阿林叫醒,说些闲话,阿林睡得死死的。大哥披衣起床,出屋走出院子。夜空繁星密布,岭上寂静无声,大哥觉得自己是个好没出息的人,惹了大祸,自己独自跑到这山上躲避母亲责罚,一家人却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他朝远处崖下杏子家的那个方向张望,想起杏子爹这个竟把自己女人逼到跳河的可恨男人,想着想着,大哥觉得等到阿林睡醒跟他告个别,自己必须跑着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阿林为大哥送行。路过杏子家,阿林说进去看看,大哥便跟着阿林进了杏子家院子,大哥说自己就不进屋了,不忍看伤心的场面。阿林进屋,很快杏子便跑了出来,杏子爷爷奶奶也跟着出来。杏子扑通一声在大哥面前跪下,顿时泪流满面。大哥手足无措,不敢看杏子那张被泪水浸润得肿白的脸和一双凄然的眼睛。杏子爷爷奶奶抓着大哥的手千恩万谢,大哥急说赶紧让杏子起来吧,杏子爷爷就拽一把孙女,杏子跪着不起来,一发哭得厉害。正这时,杏子爹从旁边一间小屋出来,挠头瞅着大哥,说句“别在外面站着了,请人家进屋坐吧”,杏子听见,抹着眼泪起身就跑,进了自己娘在的那间屋子,全家人都不许杏子爹进去半步。那杏子爹恨自己喝多了酒,才闯下祸事,昨晚当自己爹娘的面狠狠打了自己耳光,在那闻讯赶来的杏子娘娘家人面前更表现得悔痛不已,拿出个棍子放到怒气冲天的两个小舅子面前,说一顿打死他算了,但只过一夜,今天在他脸上已然看不出多少愧疚,进进出出,自吃自喝,仿佛没事一般,直把杏子气得浑身发抖,躲着不愿看他一眼。
大哥跟阿林说他得走了,阿林结巴着说些不舍之语,说没带着大哥好好在山里玩上几天,倒让大哥遇上这样倒霉的事情。大哥笑笑,说以后有的是机会,还会再来,亲热地打阿林一拳,手一挥,转身便走。阿林再送大哥一程,等阿林折回来再去杏子家看望,杏子跑出屋子,不见大哥身影,急喊阿林出来,问大哥哪去了,阿林说已经走了,杏子一下子急出眼泪,也不问几时走的,拔腿就往山下追去,直追到快要下山,于开阔处放眼望去,一片空空荡荡,这才知道真的是再见不到大哥了。杏子站在那里,哭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