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带祖母去省城开化看病,带走了家里多半的现金,还跟左右邻居借了钱,关家不得不开始过更艰苦的日子。母亲代父亲向车站提出救济申请,站长答应救济二十元,很感兴趣地问母亲谁代笔写了这份救济申请,写得可真是太好了,本来是想给十五元的,就因为申请写得诚恳而又得体,字又是十分的漂亮,最后决定多加五元。梁站长说,他可是见多了哭穷的主,穷又怎样?人虽然穷,志不能短,志一短,就不仅不让人同情而让人觉得讨厌了,可关家这份救济申请,看完以后,想少给都不忍心,实在写得太好了!梁站长看上了替母亲写救济申请的林老师,献厚礼许重诺取悦诱惑林老师的父母,终于让这个清纯善良的美丽女子嫁给了他那腿有残疾的儿子,这是后话。
得了救济,也只是杯水车薪。尽管平时关家早已是节衣缩食惯了的,而这回,兄弟们却是常常要忍饥挨饿了。冬春季节,菜蔬匮乏。早上带几片烤干的玉米窝头片去上学,中午是高粱面或玉米面饭,就着虽然在锅里用油炒过,却难看见几丝油星简直就是水煮了的干萝卜丝,不管能否吃饱,每人只是一碗。下午照旧是那样一碗粗糙的高粱面或玉米面饭,却是与腌制过的酸芥菜拌在一起下肚,连在厨房闻闻那油炒葱花的一瞬间的享受都没了。我最是记得小时候看母亲做菜,放一点点菜籽油进锅,待油滚烫,丢入葱花,然后是一勺黑酱,几许花椒,急急翻炒,便立刻油烟弥漫,香气喷发,直惹的口水猛流,心花怒放,但当满满的一盆热水泡好的干萝卜丝下锅,香味须臾不再,吃的时候,更全然是苦涩的味道。我问母亲,炒菜时明明闻到很香的味道,后来跑哪去了呢?母亲冷冷盯我一眼,骂我一声傻瓜,愤愤说道,要是香味还在,家里还不几天就让你们几只老虎吃得揭不开锅!过生日曾是每个人盼望的日子,只有那个过生日的人可以独享一碗香喷喷的葱油细汤面,里面还放着一个白胖滑嫩的荷包蛋。但这点享受也很快断绝了。记得在那个贫穷的年月,凡好吃的东西,样样都稀罕无比,只有一样却总是有的,那就是辣椒。我和我的兄弟们个个都喜欢吃辣椒,将碾成粉状的干辣椒面拌在饭里,再难下咽的饭也能吃出好味道,一碗饭三挑两送,很快就进到肚里,再舀碗面汤喝下,这便干净利索完成了维持生命的最要紧活动。
父亲带祖母上省城开化后,母亲要我晚上在她屋里跟她一个床上睡。有一天,我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忽感觉一只冰冷干枯的手在抚摸我的头。我以为是祖母,祖母最喜欢在催我起床前这样轻轻摸我。我懒懒地叫了声奶奶,继续睡去。一会儿,我觉出手背上突然有一丝凉凉的感觉,我睁开眼睛,看见母亲坐在我身边,她在掉眼泪,泪水掉在了我的手上。我醒了。我问母亲,今天谁惹你生气了?母亲摇摇头,让我闭上眼睛继续睡。过了一会儿,见我没有睡着,母亲问我,“想你奶奶了?”我嗯了声。母亲说她也想,接着就又掉起眼泪来,一边掉眼泪一边说祖母的好。我告母亲前两天在夏老师那里借医书看了,书上说大便拉出血好像不好,怕是肠子里长了瘤子。
“妈妈,你听说过癌症吗?”我胆怯地问。
“别瞎说!”母亲制止我,但脸上不由得现出焦虑和茫然。她长长叹了口气,说大医院总会有办法,千万要治好了回来,家里再困难也要想法子治,说她要是能陪着一起去就好了,也好帮着拿主意,“你爸爸是个没主意的,既然去了大医院,就全听人家医生的话,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不要怕花钱,我就怕他在钱上瞎操心,大不了再去借,保住人,钱算什么!”
我问母亲爸爸有信来吗,母亲说也许快了,接着又继续说祖母的好,祖母虽是乡下人,却既干净又整洁,一天闲不住,不知道能帮着这个家干多少活计,哪里像隔壁雨来的奶奶那样就知道不停唠叨,搬是非,招人厌!说祖母要是能活得久,关家就能出头旺盛,别看是个老太太,祖母是我们关家的天!说着说着,母亲又抹起了眼泪,说这回祖母病好了回来,全家人要好好地伺候伺候老人家,尤其她自己。“想起来,妈有好多地方对不住你奶奶”,母亲说,“你奶奶疼你们,疼她的儿子,可我对你爸对你们都很凶,有时候觉得是故意要凶给她看,家里就两个女人,起先妈是怕受你奶奶的欺负,才那么凶,后来凶的凶的就习惯了,你说,你奶奶哪是个会欺负人的人!”
好多天,母亲劳顿一天后,晚上躺在床上,就这样抚摸着我的头跟我说这说那。有一天,她白天恶揍了打碎了别人家窗玻璃让人寻上门来的六哥一顿,气得晚饭都没做。兄弟们饿着肚子睡了,母亲坐在我身边哭泣,气还消不了。一边哭一边骂六哥明知家里借了许多债,穷得要揭不开锅了,还要在外面生事,赔钱又赔不是,明天就把他送了人去,家里留下六个,一点不显少!我吓坏了,以为母亲真要把六哥送人,不由得伤心流起眼泪,头埋在被子里。“怎么?你舍不得?那就把你送了!”母亲一把将被子扯开,厉声说。我便更哭得厉害,但一句话也不敢说。很久,母亲收住眼泪,躺下,把我搂在她怀里,说,“你是个最听话的,妈最疼你,妈把谁送人也不舍得把你送了”,忽想起什么,便起身下床,搜寻到几颗软软的红枣给我,“妈不好,没给你们做饭,饿了吧?”
“刚才饿,现在不了。”
母亲苦笑一下,要我坐起来吃,当心卡了喉咙,自己朝哥哥们睡的屋子去了。
等母亲回来,我小心翼翼地问,“妈真要把六哥送人吗?”母亲不答,关了灯,睡下,这才拍拍我屁股,说就是她愿意送,也要有敢收老六的,谁家要了老六,谁家还不整天都不得安宁,他不去闯祸,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母亲叹口气,又道,“你们七个,都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妈是说气话,哪个妈都不想送人,等妈死了,妈要看着你们哥七个齐齐整整在妈的坟前给妈磕头,苏溪镇数妈有这个福分。”
那个晚上,我在母亲的怀里幸福地睡着了。
幼小的时候,定是曾被母亲抱过亲过的,但早已忘得干干净净,等懂事了,看见阿文的母亲抱着阿文亲他脸蛋,虽觉得阿文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竟还被母亲那样宠着,但心里却是禁不住的羡慕。回到家里,能看见自己母亲眯眼一笑,心里已是一片的灿烂阳光,断不敢想象她有逗婴儿发笑般的慈祥,只有祖母才会那样。但这次紧紧拥在母亲温暖的怀抱,却让我真实感受了与一切关系都无法等同的母子情怀,它给与我的是一种无法表达的欢喜和知足。在那些惦念祖母病情的心绪不宁的艰苦时日,我独享了儿时母亲给予我的令我终生难忘的慈母之情。许多年后,当母亲去世后在她的坟前我给我的哥哥们讲起这段跟母亲睡在一起的日子,所有的人听着都禁不住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