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成绩下来了,让全苏溪的人都大吃了一惊。过初选分数线的只有一个,是苏溪村一个名叫刘家林的农民,就是阿林!林老师只差七分上榜,方老师则差了三十多分。周老师考完第一科下来就说自己在考场上突然胃病发作,疼得无法正常答题,预先告诉人们自己着实是个倒霉的玩艺儿,这回肯定是没戏了。阿乔连分数都不想去打听,听说连教过自己的老师都榜上无名,倒并没有感觉到多大难过,只是把做父母的气得一天吃不下饭。覃芸问女儿来年还打不打算再试,阿乔面无表情说道,以后把心思放到阿文身上吧,她是不想再丢那个丑了。丁可彬板着脸立刻说道,“连个种地的农民都能考上!你差到哪里?不行!明年接着考!不是整天羡慕大城市吗?考上大学,就可能分配到大城市工作,不然,一辈子呆在苏溪这个巴掌大的山沟里!自己想想能有什么出息!”
阿乔冷笑,道,“命该如此!”停了一会儿接着又道,“你们倒是上了大学,不是也进了山沟!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早就定了!”
丁可彬刚刚上任总工程师没一个月,便已经适应了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方式说话,即使在家里也不例外。女儿说话的语气让他很不舒服。假如从前他曾经隐隐为自己当初的决定而悔恨过的话——当初就是因为覃芸大学毕业被分配到这里,自己才放弃留在大城市的机会追着覃芸来到了苏溪,而这个地方给了他太多的屈辱,现在,他觉得靠自己的奋斗,一切已经得到了补偿。人们一看见他,就冲他点头哈腰,这给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尊严。女儿落榜的事情,正发生在他刚刚快乐地体会着这种尊严的新鲜时刻,他立刻感觉到他的尊严受到了冒犯。
覃芸瞅了一眼丈夫,不由得叹了口气,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找不到半点寄托。
“都这么说,可人家听不进去……”梁军道,脸不往妻子那里扭,看见岳父抱着女儿小红过来,就接过来,在女儿脸蛋上亲了两口,女儿哇哇哭了起来。“看,认生认到当爹的头上了,”梁军一边说,一边瞟妻子一眼。
林老师觉得丈夫应该当着自己父母的面给自己认个错,起码说两句中听的安慰之语。
但梁军不想称妻子的意,觉得妻子抱着女儿回娘家住了两个多月,虽说外人并不知其中内容,中间岳母还跑过去两次,紧着说女儿的不是,但已是大大地伤了他的面子,他此番亲自来接她回家,不过给她个台阶下,是她有愧意才对,怎好还让自己再陪上笑脸。开了这个头,以后自己说话便再没分量了。
岳父母留女婿吃晚饭,梁军说不吃了,抱着女儿只等妻子表态。
“快去收拾东西,这里可不留你了!”林母冲女儿道。
林老师捂着脸痛哭起来,哭了一阵,收住,站起来去收拾回家的东西了。但她打定主意,下次还要去考,她一定要迈进大学的门坎,这是她一生唯一的梦想。
虽相隔不远,我却从未去村上玩过,那里好像不属于我们的领地。跟着大哥走近一座巨大的旧式门楼,大哥手一指,说阿林家就在里面。我吓了一跳,想不到村上农民竟住着如此气派的大宅,远非沛城小巷里母亲娘家那正经是大户人家的门庭可比。门楼正上方刻着两个大字,斑驳之中,隐约可见。我猜出是繁体的“寅宾”二字,不解其意,问大哥,大哥笑着摇摇头,道,“这得问阿林,他住这里,何况这小子是大学生!”大哥说这里很久以前是一个姓何的有钱人家的院子,他们家好几代人都当过朝廷的大官,后来何家人扔下家产跟着国民党都跑去了台湾,他们家的房子就分给村上的贫下中农们住了。
一见阿林,大哥就重重在阿林身上捶了一拳,道,“好厉害啊,阿林!你把全苏溪都给震了!”然后猛地把阿林抱起,转了两圈,放下,又在阿林屁股上踢了一脚。我知这是大哥最开心的时刻,不管愤怒还是高兴,他好像都喜欢用拳脚来表达。
阿林摸着刚被踢了的屁股,呵呵憨笑,结结巴巴说自己运气好,好多题都不会做,作文还没写完,考完试气得把书全扔了,没想到竟考过了分数线。
“看见没有,你得向他学习,我们关家要是将来能出一个大学生,就是你了!”大哥冲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