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关家的娶亲队伍敲锣打鼓浩浩荡荡进了韩岭村。村头早聚集了男女老少一大堆人,鞭炮声立时噼里啪啦炸作一团,乃是女家的迎礼。这边狗儿、阿战两个赶紧跑到头前,各自挑起一挂长长鞭炮,迅速点燃,两厢呼应,一时响声大震、蓝烟翻腾。女家办事总管——一个生了满脸刀刻般皱纹的中年男人,身边站着杏子的两个舅舅和几个年轻人,在村口喜滋滋迎接新郎,一路殷勤指引。一帮妇女小孩兴奋地叫唤着朝杏子家急跑,等娶亲人马走近杏子家院门口,见那贴了红对联的破旧院门早已紧紧关住,两边院墙上不时冒出许多小孩子的脑袋,既羞臊又顽皮地发笑,不时叽叽咕咕压低声音说着什么。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不断有人冲院子里喊叫,“快堵住!堵住!要往进冲了!”
狗儿、阿战、东根等不慌不忙笑着拍打门板,故意喊道,“喂喂,怎么还不让进啊,里面这是哪路神仙,快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
“不对!不是神仙,是人!是小孩!”有个男孩叫道,接着里面众小孩便跟着乱哄哄喊叫起来。
“原来是小孩啊,是不是想吃喜糖啊,好好,这好办,给你们喜糖吃!”狗儿道,将早已预备好的糖果抓出一把,朝院子里投去,接着又投了一大把。众小孩立刻乱作一团,纷纷抢拾糖果。
“好了吧,喜糖也给了,把门打开吧。”
“不行,还要红包!不给红包不能进!”里面孩子嚷道。院里院外顿时笑声一片。
“红包是什么?怎么没听说过呀!”阿战尖嗓子喊道。
新民、瑞子陪着大哥一旁轻松说话,似乎不以这个被称作“拦门”的婚嫁风俗为然,只阿战、狗儿门外叫唤得起劲,煞是感觉做这样的角色十分地有趣。
“红包就是钱,喜钱!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噢噢,喜钱呀,想起来了,带了带了,的确是用红纸包的,等等,马上给,马上给”,阿战道,突然故作惊讶地喊道,“可就带了一份,谁把门打开,这红包就给谁了!”
“不行,美得你们!小孩多了,都得给,要不就别想进来,堵到天黑!看谁厉害!”
于是,阿战、狗儿从门缝塞进两个红包,过一会儿又塞进了几个,两厢笑着扯皮,门却仍然不给打开。
“啊呀,不得了了,快开门吧,新郎着急了,想新娘想得不行了,再不开门,他要跳墙进去,看看,看看,要跳了,要跳了!”狗儿打趣道,众皆开怀大笑。立刻,墙头冒出一排的小脑袋看个究竟,得知是哄骗他们,这下更加来了劲头,嚷嚷红包不够。几个妇女婆子见自家孩子还没拿到喜钱,也紧着怂恿,叫唤断不能轻易把门打开。足足闹了近半个时辰,见热闹够了,女家办事总管方才朝院内喊叫,让一个年轻人驱散众小孩,打开了院门。这时,院里门口一挂鞭炮骤然响起,大哥满面红光,踏着满地的炮仗纸屑,在一大帮人的簇拥下走进了杏子家小院。
大哥一眼就看见了阿林,脸立刻红了。这是阿林离开苏溪去上大学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阿林专门请了几天假跑回来参加杏子的婚礼。那阿林穿戴得很是整齐,头发也变了样,改了原先的平头样式,留成了一边倒的分头,顿时没了乡下人的土气。阿林无比兴奋,双拳捶打大哥胸脯,笑着连声道,“大喜!大喜!”接着道,“知道吧,这有……有讲究,杏子的舅舅才有……有资格到村口迎接新郎,接下来也是他们负责招待陪伴,轮不上我,不过,我也很重要,杏子没有亲兄弟,我就是了,送她到婆家,只有我有资格,一会儿到了你们关家,我可就……就是贵客,对吧?”阿林特意放慢语速说话,尽量控制着不打太多结巴。
“当然是贵客,是我大舅哥了,还是大学生,怎敢慢待了你”,大哥笑道,做出个喝酒的动作,手指冲阿林一点,“这回看看进步了没有!”
想见新娘,要对付第二道“拦门”。这回是一大堆妇女婆子守在屋子门口。为首的是个矮个女人,是村上有名的媒婆巧妇,能说会道。女人抓着大哥的手笑嘻嘻说道,“门里门外一对对,相亲相敬一辈辈,要是你的香配配,快叫一声好妹妹!叫吧,大声叫,好妹妹,我来娶你了,知不知道我是谁!”众人大笑。大哥不好意思叫,只顾呵呵窘笑,女人道,“连个妹妹不会叫,原来是个哑巴料!”便冲着门里喊,“杏子,这可有点不对劲了,今天来娶你的是不是个哑巴呀,吓死我们了,你怎么连哑巴也敢嫁!”
狗儿起哄,模仿大哥声音大声喊道,“好妹妹,我来娶你了!开门呀,等不急了!”
女人止不住发笑,冲狗儿急摆手,隔门问道,“听见了?你可听准了,这是哪个在瞎喊!”门里没回应,女人冲狗儿嘻嘻笑道,“看看,不认,这还能代替?那可就乱了!”
“老大,这可没办法,我们帮不上忙,你得叫!”阿战道。
大哥挠头道,“那好吧”,便冲着门里低声道,“妹妹,我来了,来娶你!”话音未落,大哥的一帮哥们早鼓掌尖叫起来。
“连我都没听清楚,更别说里面新娘”,女人摆手不依。“喂,杏子,你听见了?”
“嗯,听见了,是他!”传出杏子轻柔的声音。
“啊呀呀,你听错了,不是他!我在跟前盯着呢,不是他,又是别人替他喊的!”女人故意气恼,贴着门缝跟里面悄悄说了几句,见屋里不出声,立刻一脸得意,紧着又道,“来来,再喊,再喊!这回大家都不要说话,让新郎高点声喊。”
无奈,这回大哥高声喊了。但一阵欢呼之后,却听不到屋里丝毫动静。
“啊呀,光叫声妹妹怎么行,要想妹妹不羞恼,哥哥赶紧上喜包,新郎你好好听我说”,说着,女人高高举手比划,众妇女婆子跟着齐声附和,“一个红包算有礼,两个红包表心意,三个红包不小气,四个红包添喜气,五个红包认郎婿,六个红包开门喜!六六顺!”
“哇!不得了!干脆坐地把新郎卖了吧!”狗儿叫道。
早晓得村上有这样的讲究,大哥取出红包,在众人乐喊声中一一塞进门缝。不多时,就听见门栓打开的声音。女人赶紧护住,紧着又跟里面叽叽咕咕说道一番,转过身道,“本来是能进去了,可新娘还是不愿开门,问半天也不说为什么,噢,我知道了,这我知道了”,女人假装恍然大悟,“嫁到婆家生胖小,娘家没了小棉袄,新娘这是舍不得走,女儿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你新郎倒是高兴了,欢欢喜喜接走个漂亮新娘,回去热闹去了,这娘家人可就不一样了,一下子空落落的只剩下念想,这新娘怕是正为这个心里难受呢!”一席话说完,众妇女婆子中,有听了吃吃发笑的,也有点头叹息的。女人又道,“杏子是个孝女,这村里老小是个人都知道,偏又是个独女,这要嫁人了,心里难受一阵也是应该的,隔着门,新郎哄一哄吧,可要好好哄哄!”
大哥一时不知所措,捏捏鼻子,凑到门前,贴耳听听,却始终说不出话来。狗儿大喊道,“别难为你家爷们了,等把你娶过门,让他晚上在洞房里悄悄跟你说,想听多少,能给你说多少!”众皆大笑,那女人却仍是不依,正你一言我一语热闹嚷嚷着,门突然开了,头戴红花、身穿红袄的杏子满眼泪花站立在门口,羞答答只朝大哥望去,立刻低下头去抿嘴微笑,脸上洋溢着幸福和甜蜜。杏子爹娘左右陪伴女儿,旁边站着杏子的叔婶、阿林、阿林的两个双胞胎妹妹翠翠和桂桂等一群父系近亲。杏子娘偷眼瞅瞅大哥,心里无限欢喜,却是忍不住直擦眼泪。翠翠和桂桂嫉妒杏子,看见杏子掉眼泪,一个吸吸鼻子,一个把脸拧到一边不看,觉得杏子故意装假,高兴就高兴,掉个什么眼泪!
办事总管引着大哥认亲,旁边杏子紧随,先认了岳父岳母,各鞠三个躬,当众叫了爹娘,接着是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叔叔婶婶、姑姑姑夫、舅舅舅娘、姨母姨夫等亲表长辈,一一轮流认过,受了每家给的贺礼,这才落座开席,一时满院笑闹、瓢盆乱响。快至中午,鞭炮炸起,娶亲队伍启程。杏子在屋里床上坐着,阿林过去,将她抬抱起来,杏子娘脱鞋上床,替换女儿坐到上面,看着女儿被阿林抱走。杏子扭头叫声娘,眼泪早喷涌而出。这是沛城地界一直沿袭的嫁女风俗,各种道理,任由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