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郭妹如愿上了大学,我考取了北京,她去了省城开化。走之前,我收到一大堆同学送的礼物,都是崭新的塑料皮笔记本,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祝福话语。没有郭妹的,她躲着不见我,我也不好去找她。林老师特意跑来悄悄告我郭妹的情况,我羞臊地不敢有特别的回应,林老师就说到校后务必立刻写封信给她,她把她沛城中学的信址留给了我。
我不愿让人送我去北京,但这由不得我,母亲决定让大哥跑一趟。后来祖母和兄弟们又使劲鼓动父母去送,想让他们趁机亲眼看看北京。多一个人就多一份路费花销,但母亲狠狠心,还是欢喜接受了儿子们的好意。不料,临要走了,父亲却得了感冒,喉咙冒火,咳嗽不止,怕是两三日不能见好。母亲生气道,“这可真及时!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要走了,给你病下了,不配享福,只配受罪,就这个命!”便要改变计划,仍派大哥送我,她自己也不去了。父亲急劝,说他去不了,让老大陪着她去,也是一样的。母亲立刻回道,“定了,就老大一个人去送,还省钱了!”大哥紧着把母亲拉一边,劝慰道,“爸只是感冒,这赶上了,也是没办法,就不要生气了,”接着讨好地冲母亲笑笑,“妈,我爸老实,你可别让我们觉得爸得个感冒反倒成了他的罪过,家里有杏子照顾爸,这你也放心,所以你还是跟我去送老七,爸想让你去,你不去,他心里不好受,你一去,他放松了,病也很快就好了。”母亲不语,祖母、杏子也过来跟着劝。过了会儿,母亲笑笑,远远冲父亲道,“行吧,都劝,那我就还是去,你说你,这个时候病了,让我说你什么好!”
坐了一夜的火车,第二天早晨,到北京了。学校的大轿车把刚下车的一堆人连人带行李拉上,热热闹闹驶离北京站。汽车专门走长安街过天安门,让大家领略久仰的北京气派,一时间,一种无比震撼的对优越的感受和一种无比满足的对命运的感激混合在一起,令人出不上气来,人人都挤在车窗前惊呼。汽车驶过天安门,母亲拍打着胸口悄悄跟大哥说,刚刚亲眼看见天安门时,她脑子里嗡嗡响呢,觉得头都变大了,接着她就叹口气,说真该让父亲亲眼看看这个地方,他已经连着好几天做这个梦呢,说就要看到毛主席站过的地方了!大哥开心地看着母亲,笑道,“放心,妈,爸他一定有机会来的,他的小儿子人就在北京了,也许毕业后就留在北京了,天安门,爸他想来看就来看,住下,看个够!”
我不说话,突然看见天安门时我虽然有着与母亲相似的感受,但却觉得讲出来是一件丢脸的事情。我知道,许许多多的中国人无缘亲眼见识这泱泱大都,或者虽然有幸见识却像朝圣一般在充满神秘的敬意中匆匆而过,而我,如大哥所说,从此我将与这个自豪的城市为伴,整天呼吸着她的空气,陪伴着她的白天和夜晚,这让我感到自己在经历一种彻底的脱胎换骨,这种别致的感觉,我只想在心里默默享受。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体验让一种独有的愉悦在故作平静的状态中慢慢散发,人性是多么奇怪!
车到学校,大哥怕母亲劳累,找个安静地方让母亲坐着等待,一边照看行李,自己跑去跟我一起办理各种报到手续。他一样一样仔细过问,生怕我漏做了什么。领了钥匙,找到分配的宿舍,大哥更是不让母亲动手,把我也推到一边,一个人帮我铺床叠被、摆放物品,安顿毕,满头大汗一脸快活冲母亲道,“没见过大学什么样,这回见了,还亲自帮老七做做事情,也算这辈子来过大学,别人还没这个机会呢!”大哥是个少话的人,最近话却特别地多起来,不知怎么,我觉得那个一脸冷峻的人物才是真实的大哥,他应该那样。晚上,母亲住进了学校的招待所,为了省下一个人的房钱,大哥跟我挤着在我宿舍的床铺上睡。宿舍里六个人,只有我带着个人挤着睡。大家互相介绍认识,一时聊得热闹,因为大哥在身边,我便不好意思多说话。第二天,大哥便决定跟母亲回苏溪了。他们走了,我才后悔,我竟然连句挽留的话都没说。但这后悔也只是持续了几秒,我很快感觉一身轻松,跟立刻混熟的两个同学跑到圆明园去玩了。
班里的同学来自天南海北,皆表现出初来的好奇和欢喜,唯独几个家在北京的同学神态中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屑和厌倦,让人不敢主动亲近,一到周末,卷上脏衣臭袜,摆出一副诸事与己无关的冷漠样子,迫不及待跑回家去住了。大家在喜好和见识上很快分出类别,那会踢足球的、熟知军械武器的、能拉会弹的、懂下围棋的甚至见过大海识得名川的等等,统统是大家眼中的高者。甚至几个常凑在一起抽烟的家伙也仿佛超人一等,他们在一个角落里懒洋洋围成一圈,一只手夹着烟卷,另一只手揣在裤兜,个个摆出一副与众不同玩世不恭的样子。六哥早早就学会了抽烟,为此他不知受了母亲多少次责骂,我没想到在大学里,一副抽烟的做派竟成了一种显示成熟的炫耀。在中学已然尝了男女相恋的滋味,有了相好,也是件引以为豪的事情,很多人上大学前甚至没跟女生说过一句话。睡在我上铺的广东人朱鹏达,他的女朋友也考到了北京,三天两头跑来看望他,给他带好吃的东西,两人叽里咕噜用广东话亲密交谈,引得大家好不羡慕。我不禁暗想,若是郭妹也考到北京就好了。
我这才想起给林老师写信,告知她我在大学的情况。过了些天,收到了林老师的回信,打开信封,里面除了一张纸条,什么也没有,纸条上写着郭妹的信址。我马上猜测会不会郭妹也同样收到了林老师的这样一封来信,纸条上写着我的信址。天!林老师是个多么有心的人!她早早就定了要为我和郭妹做什么,在她心目中,我和郭妹无疑是天生的一对!
我犹犹豫豫没有马上动笔给郭妹写信。我想也许我会很快收到她的来信,我看见朱鹏达的女朋友对朱鹏达那样殷勤,就幻想郭妹或许也会对我这样。我给了自己一周的期限等郭妹的来信,那几天我真是既开心又焦虑,盼着那负责去信箱取信的同学在我不经意的时候突然高声喊我的名字。
但是,一周时间过了,我没有见到郭妹的来信。又等了一星期,仍然空无所获。那时我正迷恋上卢梭的一部著作,觉得这个人好了不起,于是我便又给了自己新的期限,心想读完这本书后还见不到郭妹的信,我就写信给她。
但是,没等我读完卢梭的书,我美好的情绪已经一落千丈,我渐渐觉得我不可能收到郭妹的信了。晚上我躺在床上问自己,明明思念她,林老师又给了那样明白无误的暗示,为什么还要这样装腔作势地等待呢?我这种不诚实的自欺欺人的念头,到底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刚进大学没几天突然生长出来的?
但是不管是与生俱来的还是突然生长的,我细去琢磨,都让我感到吃惊并且替自己害羞。我平生第一次在心灵里认真审视和检讨自己,发现自己自从进入大学便不由自主地在诚实和虚荣之间,在清醒和疯狂之间频繁变换着自我。大学,它把我迅速变得不像我自己了!在这之前,我以为大学校园里的一切会像从前林老师跟我描绘的那样充满美妙和诗意,人们追求的是同一种精神和同一种价值,一切美好的情怀都芬芳四溢,一切美好的愿望都展翅飞翔,但是我很快发现这种梦幻般的东西并不存在,甚至连个影子都没有。校园四处弥漫着一种浑浊热燥的空气,让人无法沉静。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进大学,一种自以为深刻的怀疑和愤慨的情绪便迅速传染到每个人的头脑,大家欢迎和接受各种异端,乐于看到一切被打破,一切被重新解释,觉得只有这样,精神才会被真实地鼓舞起来,体验到欢畅流动的快感。我同样不知道,为什么一种自以为特别的厌倦和冷淡的态度总是莫名地时隐时现,凡认真努力的行为和热情四溅的展示都被当做愚呆和幼稚受到轻视和嘲笑。我发现,大学一方面在敬重知识和儒雅,一方面又在流行厌学和粗俗,一方面推崇高尚和理想,一方面又制造市侩和平庸,这就是大学!我问我自己,我考进了京城这所令郭妹羡慕无比的名牌学府,但除了名声的显赫,除了校园的美丽,这里还有什么是值得人欣赏的呢?那种无处不在的逆反情绪到底显示的是清醒和高贵还是浅薄和无知呢?我来到这里接受教育,我最终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原来的诚实和纯朴怎么一下子就丢失干净了呢?知识就是为了让人学会虚伪吗?
我脑子里变得一团糟,一晚上没有好好睡觉,第二天一早,我绕着校园里美丽的晚亭湖跑了两圈,觉得最要紧的就是立刻给郭妹写信。
我在信里写到——
落款写什么我犹豫再三,起先觉得“建平”最好,后又想还是加上姓氏好,不料写上“关建平”三字后,马上感觉还是去掉“关”字更妥当,结果为了这个改动,我又把信誊抄了一遍。把信塞进邮筒,我觉得自己好像把生命交给了郭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