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带郭妹去看天安门、游故宫,还去看了天文馆,晚上把她送至女生宿舍楼下,商定明天吃过早饭到西直门搭乘火车去八达岭爬长城。等早晨起来去接郭妹,见孙燕陪她一起从女生楼里走出来。原来这两个人晚上聊得投机,孙燕问郭妹明天去哪儿玩,郭妹就说去爬长城,孙燕说她也没爬过呢,郭妹就顺口邀孙燕一起去,没料到孙燕立刻高兴地答应了。郭妹心里后悔,一路上少言寡语,却又装出快活的样子。等坐到火车上,孙燕跟我聊起班上的好笑之事,一时聊得起劲,郭妹故意把身子扭到一边,不想听我们讲些什么,终于隐隐现出不悦的表情。我觉察到郭妹的心思,赶紧找个话题引她说话,却忘了她的提醒,脱口叫了声“郭妹”。郭妹脸立刻红了,不料那孙燕却兴奋地叫起来,“喂喂,刚刚叫什么?郭妹!叫月如郭妹?好浪漫啊,关建平!”
下了车,趁孙燕离开一会儿的空档,郭妹拉拉我衣服,悄声道,“就继续叫郭妹吧,反正人家也知道了,倒也挺好的……”一边说一边露出一脸的羞涩和甜蜜。
她的快乐感染了我,我再次想起几个月来我们在通信中的那种情绪的刻意和语言的矫饰,我们好像都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对生活有更深刻更极致的理解,这种费尽心思的表达如果只是为了吸引对方,让对方欣赏自己的话,那么,现在见面了,我发现那些所谓深刻而极致的思想和情感,并不适合我们当面去交流和享受。我暗自吃惊,觉得语言一开始仿佛是在胡乱表达一种莫名其妙的真实,其后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很快自动形成一种精致迷人的逻辑,熠熠生辉传递出去,所以,常常不是真实的心灵打动人,而是经过美化的情感令人心驰神往,心灵和心灵的加工原本两回事,但后者总是理直气壮地就变成心灵本身了。陷在这种难言的困惑甚至沮丧中,我好多次发现自己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贴近郭妹,直到她在小饭馆里悄悄把一卷钱塞给我,直到我在心潮澎湃之下拉起她美丽的手,直到昨晚送她到女生宿舍楼临别时回望她迷人的微笑,不,直到现在——她柔情似水让我就叫她郭妹好了,我这才猛然醒悟,男女之间美好的情感原来并不需要过多的语言,在你不知所措时,你已经走进了这个迷人的世界,按照心灵的指引开始体验真实甜蜜的美丽相许。登了长城回到校园,晚上,我和郭妹绕着晚亭湖畔,不知疲倦走了许久,两人终于完全放松下来。我们愉快地回忆儿时的事情,感叹造化弄人,竟然会有这样一天,让我们在北京这个美丽的校园相聚到了一起。于是我们共同感激林老师,知道林老师向往的情感正是我们现在这样,两人不说什么,却彼此心照不宣,同时为林老师叹息。夜深了,郭妹说该回去了,还不知孙燕会怎么取笑她呢。我便送她回女生宿舍,快到了,她四下望望,瞅我一眼,突然站住不动,我挨近她,立时感觉到她心潮起伏,我就壮着胆子笨手笨脚地去拥抱她,她不知所措,紧缩身子,我赶紧松手退后,她立刻抓住我,不及我反应,低头迅速拦腰紧抱我一下,便羞怯地急急逃走,连头也不敢再回一下。
第二天,我和郭妹坐上了回乡的列车。走之前,孙燕说要去车站送送郭妹,说她跟郭妹已经是好朋友了,两人彼此答应以后互相通信。郭妹紧着推却,说这两天一起住着,给孙燕添了好多麻烦,真是过意不去。孙燕就嘲笑郭妹虚假,说巴不得两人一起再住几天呢。郭妹问孙燕怎么还不着急回家,孙燕一笑,说反正不着急。后来知道,孙燕整个寒假一直在学校呆着,她不想回家。
上车不久,困乏的郭妹靠在我身上很快熟睡了。我看着她颊上的桃红、迷人的睫毛,觉得无限幸福,在心里止不住说句:“跟她在一起真好!”好像是有心灵感应,过了一会儿,郭妹醒了,问我困不困,我说不困,她看看我,又把头靠在我肩上,但变了个姿势,脸冲向座位靠背,拽拽我衣服,怕别人听见,压低声音喃喃说道,“在一起真好……刚刚梦见我们在天文馆看星星呢!”
次日上午,我和郭妹在省城开化换乘通往苏溪的慢速列车,剩下四小时的行程。怕车上遇见熟人,两人已不敢坐在一起,买了不同车厢的车票。我远远看着她上车,人很多,她上车前四处张望,努力想看见我的身影,我想喊她,但没喊出声。上了自己的车厢,找到座位,放好行李,在坐下来的那一瞬间,我立刻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它让我无法安宁。车开动了,我迫不及待朝她的车厢奔去,穿过两个车厢,一眼看见郭妹,她拉拽着她的提包,在拥挤的过道上碰碰撞撞艰难地朝我这边行走。
看见我跑过来,郭妹紧着观察一下左右,低声道,“我把……我把座位让给一个孕妇了。”我点头,“没事,到我那儿去坐,是个靠窗户的!”紧着接过她的提包,拉着她的手转身就走。
到了地方,我把郭妹的提包塞到我座位底下,让她进去坐,她不动,说先站一会儿。于是我陪她在过道上站着,两人一时都没有话语。车厢里出现一阵可怕的拥挤,这让我们有机会紧贴住对方,等忽然松快了点,两人不约而同又赶紧分开。我感觉到脸上阵阵发烧,她红着脸瞅我一眼,我不由得赶紧躲避,她也迅速低下头,这一瞬,我们似乎都读懂了对方的意思,那就是,在北京,我们真的是浪费了太多单独在一起的宝贵时光,现在倒好,身体虽紧贴着,却是连话都不方便说几句,等列车很快载着我们到达我们共同的故乡,两家住得那么近,但整整一个假期,若没有巧遇,两人恐怕连面都很难见到了。两人都为没有提前商量假期的安排感到懊悔。
车厢里有人急着往出走,一时间过道又拥挤起来,郭妹一下子把我的手紧紧抓住,又把她的另一只手也加上去。“告诉我,假期里怎么才能见到?能见吗?”她发出颤抖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也没法通信”,我说。
“那,开学一起走好吗?一上火车,我们就自由了!”
我点头,问她开学的日子,打算什么时候返校。
她不回答,低头沉默片刻,捏一下我的手问道,“假期真的就见不到了?我们不能想想办法?”
我正要说,这时她发觉站在旁边的人在听我们讲话,便赶紧冲我摇头,使一下眼色,低声道,“不说了,等会儿再说,我到座位上先去坐一会儿……”
她坐到座位上去,拽出提包,翻腾摸索着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握在手里。站在过道的那个一直好奇我们关系的陌生男人直勾勾望着郭妹,想知道她取出了什么。郭妹冷冷地直视那人,过一会儿又尖锐地瞟他一眼,那人终于不好意思了,憨笑一下,慢腾腾把身子背了过去。
火车在一个车站停下,不见有人下去,却很快又涌上来很多人,车厢里变得更加拥挤。我和郭妹隔着一点距离默默望着对方,有时候不好意思地相视一笑,但我见她笑过之后脸上很快又布满了惆怅。车开动了,她要我到座位上坐一会儿,我急忙摆手,说不累,她看看腕上手表,然后朝窗外望去,一时间,我看见她眼睛里闪现着泪花,她赶紧用手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