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燕觉得自己是冒险去做一件牺牲自我的事情,她为自己而感动,就像要走向战场一般,表情严肃得让我害怕,但一转脸她在母亲面前便立刻呈现出轻松活泼的样子,有说有笑,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这种既固执冲动又成熟洒脱的两面姿态令我摸不着头脑,便再次加深我一直暗暗保留着的一点怀疑,觉得她不过是想在我面前发泄她的情绪,用自己的痛苦来抵消对郭妹的歉意,从而获得一种良心上的安慰而已,并非真要去见郭妹。她不可能不知道她那种貌似高尚的想法带着显而易见的虚伪,给予郭妹的除了是伤害,便不会是别的。如果那次她瞒着我写信给郭妹还不算是故意想封闭郭妹的期盼,那么这次执意要跟郭妹见面就简直是有意要摧毁郭妹的情感——摆出的却是一种自我牺牲的悲壮姿态!
我心里生出一股强烈的厌恶感,不知是厌恶自己对郭妹的绝情,还是厌恶过去的事被突然揭开,抑或厌恶这人世间所有的信念和誓言!我不再试图阻止孙燕去完成她所谓高尚的使命,我想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一脸羞愧跑过来对我说,她脑子的那条讨厌的虫子这两天一直在发作,然后恳请我原谅她。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跟母亲说明天就要走了,这趟回来还没跟雨来好好说说话,母亲说那还不赶紧去看看雨来。孙燕瞅着我像是有话要说,我没有理会便独自出门了。我想孙燕不会不跟我说一声就跑去找郭妹,熬过了今天,明天一早我们就坐火车离开苏溪了,不管此番她是真想见郭妹还是仅仅摆出一个姿态,到那时我就再不会为此忧虑了。
见到雨来,我这才从他嘴里得知阿文一家几个月前已经迁到上海去了,是不声不响悄悄走的,没跟任何人告别。“人走了,说什么的都有,街上算命的还真给摆了一卦,说这丁家是火命,跟苏溪的风水犯冲,就不该来!”雨来兴高采烈说道。我脑海里立刻闪现出阿乔的身影,接着便联想到这次回来似乎总觉得大哥脸上动辄便显出一种落寞无奈的神情——原来如此!聊了一阵,我想跟雨来打听郭妹的事,或许他知道郭妹休学的真实原因,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雨来仿佛看出我的心思,神秘地冲我笑笑,道,“还是你厉害,用脑子,不用拳头,也能给你们关家长志气!别管别人说什么,让他们说去,反正出气了!这不,又领回一个来!”我听了顿时感觉脸上一阵发烧,像是被人重重扇了个耳光。等我红着脸别了雨来回到家里,母亲问,“孙燕呢?”我立时大惊,张皇失措地到处寻找,却不见她的踪影。末了,我呆站在院外墙边,这才知道自己恐怕预料错了,孙燕这回是认真的,她一定要在郭妹面前成全她自己的真诚无私和光明磊落!
怕母亲生疑,我躲在外面等着孙燕出现。那真是可怕的煎熬,我眼前闪现的全是郭妹在孙燕面前低头哭泣的悲凉景象。
终于,我看见了孙燕的身影。
孙燕远远瞅见我,便小跑几步,急急走过来,理理头发,仔细端详我的表情,然后一笑,“一直在这儿等着我吗?”
我不答,沉默几秒,问她道,“见到了?”
她点点头。
这个最终的确认如致命的一击,重重地打在我的心脏,一瞬间我头脑膨胀,呼吸加速,如濒临死亡一般。
“对不起,”她说。
“为什么?”
“她不是我所想的那样,的确,她不该被打扰,我把她惊着了,所以对不起,我该听你的”,看我用阴沉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她头一仰,望望天空,然后立刻转向我,笑道,“喂,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盯着我,好像我是敌人!”
我不回应,等着她说下去。
“她不是休学,她退学了,她要重新考大学,而且决定改学文科,不学理工了……我想她是想考一所她喜欢的大学,我知道她的心思,她不甘心……”
我感觉孙燕此时说的每一个字都无比重要,好像牵连着我的整个生命。她说话从来都滔滔不绝,但这次,她却故意停顿,不断审视我的反应。起先我本能地躲避开,但很快我开始坚决地迎着她的目光,觉得自己被一种特殊的精神所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