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着胳膊上裹伤的手帕,说是温霄寒亲手替他包扎的。
现在那条染血的手帕就摆在朱昀曦眼前,看到上面金银丝线绣成的麒麟,他受伤的心遭到新一轮碾压。
与柳竹秋初见时他曾赐她一方手帕,后来那帕子被他随手扔进火堆,惹得柳竹秋很不痛快。他事后反省,命人绣了一块一模一样的赔给她,之后没看她用过,谁知再见竟会是这样的情形下。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抽搐,每次跳动都痛得他眼前发黑,冷汗濡湿了额头。
可是这些无法遏制愤怒,他挣扎起身,恨骂云杉:“我不是让你寸步不离守着她吗?出了这种事你怎么有脸活着回来!”
云杉痛哭:“奴才罪无可恕,求殿下赐死。”
破罐子破摔的做法对朱昀曦形成更大刺激,沉重的心跳声掩盖了一切,浑身关节都快被震碎了。
一闪神,人已伏地。
妻子侍从的搀扶叫喊他都感觉不到,迅速收窄的视野里只装着一个不存在的身影,她微笑的双眸深处是他能去到的尽头。原来希冀坠毁后就是绝路。
太子心疾发作,这次病情来势汹汹,害整个太医院虾忙蟹乱。
庆德帝盘问朱昀曦病发的原因,冯如月被迫带头撒谎,说近来战事频仍,且都靠近京畿,太子日夜忧心国事,焦虑过甚因而病倒。
庆德帝以为儿子过惯太平,年纪尚轻,又被他保护得太好,难免定力不足,在床前宽慰他许久。
皇帝走后冯如月又来哭劝:“如今陛下正烦心不过,殿下千万保重身子,勿再令他分神。”
朱昀曦被阎王爷抽了几个耳光,记起自己的职责,并尝试抵抗绝望。
柳竹秋的死尚未定论,他要振作起来做一个靠得住的储君,不让她失望。
他的症候主要受情绪影响,心平气和下症状便得以缓解,次日午膳后再招云杉问话,调查柳竹秋是如何掉队的。
云杉对柳竹秋的感情真挚深厚,这几日受尽煎熬,急于发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找个人来背过,用怨恨稀释苦痛。
他哭着向太子告状:“奴才曾再三叮嘱萧其臻保护柳大小姐,不成想他在回程中只顾逃跑,根本不管柳大小姐跟不跟得上。那天我们被难民潮冲散,奴才先到惠民桥上等候,萧其臻跟来时才发现柳大小姐掉队了。奴才立刻带人回去接应,可守桥的校尉急着烧桥防止贼兵过河,奴才不许他们放火,萧其臻不但不帮忙,反令他们快些动手。之后桥就被烧毁了,奴才只好带人绕道几十里渡河去找柳大小姐,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人在叙述事情时都会挑对自家有利的部分说,朱昀曦此时做不出正确判断,全盘相信了这套
避重就轻的说辞,愤恨地将萧其臻召来东宫问责。
萧其臻派人协助云杉搜救,获知的情报与朱昀曦差不多。这几日也是哀肠百转,寝室俱废,出现在朱昀曦面前时犹如行尸走肉,脸上浸透麻木。
朱昀曦认定这是装出来的,真想当场撕个稀烂,因陈维远事前极力劝说他不可随意惩处朝廷要员,他也答应会冷静行事,是以拼命克制,以阴冷的语调招待来人。
“萧其臻,是你不顾柳竹秋安危,下令烧毁惠民桥的?”
萧其臻深受负罪感折磨,自动放弃辩解,点头承认。
朱昀曦如同油锅撒盐登时炸了,摔碎手边的茶盅来阻止自己口出恶言,听到陈维远跪地提醒,他大口深呼吸,尽最大努力维持仪态,忿然道:“柳竹秋常在孤王跟前夸奖你忠勇正直,她几次冒险助你破案,帮你立功升官,你却在关键时刻对她见死不救,何来忠勇正直?!”
萧其臻早已如此进行过自我痛责,表面仍像一滩死水。
看不到他的恐惧,朱昀曦难以解恨,冲动揭秘:“你可知柳竹秋是孤的什么人?”
让大臣知晓太子将宦女当外宠太失体统,陈维远急声打断:“请殿下息怒!”
怎料萧其臻居然平静接话:“微臣知道柳大小姐既是殿下的亲信,更是嬖宠。”
朱昀曦加倍惊怒:“你知道还敢如此!她此时生死未卜,你却心安理得请功受赏,以为孤王会放过你吗?”
他激动得几乎坐不住,陈维远随时准备拦阻,室内充满岌岌可危的气氛,萧其臻却像毫无察觉,不疾不徐说道:“微臣已呈表请求参与剿匪,恳请殿下替臣言说,早日派臣参战。”
官员不能擅离岗位,参加剿匪才有条件去寻找柳竹秋。
朱昀曦猜到他的动机,转换神色问:“你想去找她?”
等萧其臻给出肯定答复,他决然道:“好,孤王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找不到柳竹秋就别回来。她要是死了,你也马上自裁谢罪!”
萧其臻终于抬起头感激地看他一眼,叩头的姿态也有了一点生气。
“微臣谢殿下隆恩。”
之后朱昀曦没停止找人,手下甚至去到了柳竹秋与民勇们战斗的现场,那里只剩一片焦土和无数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的焦尸。
“卑职等问遍了北面逃来的难民,无人见过温大人。据讨逆的官军说温大人失踪的地区被贼兵扫荡了数次,若他还滞留在那里,处境定然不妙。”
报信的人谨慎措辞,试图婉转地让太子领会含义:温霄寒已很难生还了。
等待忧惧令朱昀曦心力交瘁,犹如一朵折枝的鲜花,迅速枯萎,不出数日已卧病在床。
白天昏睡中看见柳竹秋来到床前,穿着上次她来东宫时那身蝶戏花丛的漂亮衣裙,冲他盈盈微笑,霎时华光满室,宛若春日。
朱昀曦狂喜坐起,伸出双手拥抱她。
“柳竹秋,你回来了!”
“臣女不放心殿下,想再看看您。”
柳竹秋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了吻,用他心心念念的温柔目光凝视他。
“殿下多保重,臣女该回去了。”
她撒手要走,朱昀曦内心天崩地裂,紧紧拽住她的手哀求。
“你说好不离开我,这是要去哪儿呢?”
柳竹秋不答话,转眼飘出老远。
他捣心捣肺的悲急,恨不能化做风藏在她的衣袖里跟了去。想要追,身体被绳索绑牢,狠命挣扎几下猛然苏醒。
屋里仍有光亮,但远不如梦境里通透,浑浊得仿佛丝绸。
服侍他的宫女们连日劳累,这会儿都在打瞌睡,没听见他下床的动静。
他走到窗前轻轻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隙,逃避室内混合药味的闷热空气,忽然看到窗前的树枝上落着一只蓝色的文鸟。
那鸟发现有人开窗也没逃走,还歪着头打量他。
人与鸟静静对视,朱昀曦混沌的内心渐渐渗入光亮,想起当日临别时柳竹秋说过的话。
“臣女就是死了,化作飞鸟蝴蝶也会回来看您。”
不知不觉泪水滑落,他推开窗户,将身体暴露在凛冽的寒潮中,却感觉获得了多日未曾有过的温暖。
“是你吗?你真回来看我了?”
他慢慢向文鸟伸手,希望这是胡思乱想,又怕失去眼下唯一能找到的慰藉,顷刻间泣不可仰。
宫女们惊醒,见他穿着单薄的中衣临风立于窗前,慌忙赶来为他披衣。
文鸟立刻受惊飞走了。
朱昀曦毛躁地推开宫女,撑着沉重的病体外出追赶。
那鸟儿并未高飞,停在数丈外的空地上,等他走近又不远不近地躲开,如此反复,像在存心捉弄引逗。
他更疑心是柳竹秋魂魄所化,晃晃悠悠随之前进。
冯如月闻讯赶来劝阻,朱昀曦眼里看不见别的,将她和侍从们当做碍事的路障一次次甩开。
冯如月看丈夫执着地追赶文鸟,神志似乎已不清醒,唯恐被东宫以外的人发觉,命人关闭前后宫门,替太子活捉鸟儿。
文鸟似有感应,翳然振翅飞越宫墙,朱昀曦焦急地望着它渐小的身影,文鸟突然发出一声微弱惨叫,笔直坠落,显是被什么击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