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羽鹊抱着自己的药包,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在他身边围着四五个修士,每一个的外表都带着几分逃难过后的狼狈。
此刻,小大夫正蹙着眉头,细细地给病人裹紧残肢。
他脸上一左一右,各自沾了几抹灰痕,看起来还挺对称,像极了两撇丧丧的下垂胡子,原本就神似垂耳兔的外表,这下子看起来更像了。
“小、小大夫,我似乎没事了。”
那个正接受包扎的修士脸色惨白,却仍然竭力做出豁达的模样:“我这手腕断得整齐干净,你包扎的又好,已经没有大碍了。其他兄弟身上也有伤,你也给他们看看。”
童羽鹊咬紧嘴唇,伤感的眼神仿佛被死死粘在了修士断掉的手腕上,一直把两只眼圈都憋出一股湿润的红意。
他慢慢点了点头,强行把目光从那只齐根断去的手腕上撕开。
“好。”童羽鹊声音带着一丝闷闷的沙哑腔调,“下一个是谁?有没有谁刚才中毒了?要是有中毒的,先来我这儿拿两粒解毒丸。”
他们这些人,都是刚从埋伏中脱身的幸存者。
之前得知舞红绡要来的消息,一众散修们纷纷四散奔逃。
舞红绡爱在天上飞,因此非常显眼,一回头就能看见。那么大一个血色大魔王挂在散修们的后脑勺上,大家当然得玩儿了命的跑。
……然后没跑出多远,就被一群事先埋伏好的魔域弟子打了包抄。
有人崩溃大叫:“舞红绡不是一向以单打独斗闻名吗,怎么这回还是组团儿来的啊!”
不论如何,普通的魔域教众,起码比舞红绡好对付多了。
经过一通惨战,不少人七零八落地杀出包围圈,暂时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落脚。
只是,本来就人数不多的小队,因此被分解得更散了。
像童羽鹊身边这四五个,还是大家半路在林间碰上,后凑起来的。
修士们围着童羽鹊站了一圈,自发排好顺序。大家有的交谈、有的放哨、有的专心致志把脉开药。
无一人注意到,在队伍最外圈里,一个低垂着头的男性修士,身上逐渐泛起的异样。
首先,是他的眼珠。
正常人的瞳孔总是位于虹膜正中央,最多因为情绪变化而放大缩小。
可这个男人眨了眨眼睛,再睁开时,漆黑的瞳孔就像一粒滴溜溜的药丸,调皮地滚出了虹膜边限,蹦蹦跳跳地在眼白上骨碌个不停,仿佛是一个忽然在被窝里挖出玩具的孩子,只想惊喜地玩个痛快。
他的两只手也像瘙痒似地,从袖口伸进去,止不住地在身上抓挠。每挠一下,一条长长的皮肉就翻卷过来,弯弯曲曲的,像干瘪灰白的刨花。鲜血还不等从伤口溢出,就化作一道淡淡的、细细的灰气,咫尺之间根本无法令人觉察。
等到两条胳膊都被挠得像是盛开的重瓣菊花后,男性修士才晃了晃脑袋,用肩膀挤开自己前面挡着的人,径直往童羽鹊的方向走去。
“小、小、小大夫……”
鬼化之前,他大脑里残余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找杏林道医治。
于是在完成鬼化以后,他像是个醉醺醺找不到脑子的醉鬼,转动着僵硬成木板的舌头,像从牙膏皮里挤出最后一丝膏体那样,挤出头脑里仅剩的语句。
“我手桑、手哼、手上,有、有、有伤。”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僵硬地张开自己的十指,往童羽鹊眼珠的方向送去。
“看看吧,给我看看吧,我手上有伤啊……”
男人模糊不清的哼哼声,像是一百只蚊子在同时盘旋。
童羽鹊察觉不对,骤然抬头,正好与那张瞳孔在眼白上游离乱动,看起来仿佛长了四个眼珠子的脸孔瞪了个对眼儿。
“……”
也不知这种形态诡异的眼睛如何视物。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鬼化修士咧开嘴唇,笑了起来,露出自己正逐渐融化,滴答着发黄脓水的牙齿。
他含含糊糊地嘟囔道:“这个,很好。”
一边这么说着,那十根颜色灰败,犹如腐烂大葱的手指,毫不犹豫地便朝童羽鹊抓去!
旁边另一个锋镝道修士见了,下意识就想阻拦。
他催动起自己的金材,就像是疯涨的棉花糖一样,眨眼间在小臂上结成一面纯白色的臂盾,再用臂盾顶着鬼化者的指甲往旁边一甩——
然后,惨叫声就从他自己嘴里冒了出来!
“什么鬼东——啊啊啊啊!!!!”
鬼化者的指甲像是切豆腐似地,丝滑顺畅地割开了臂盾、护腕,以及他的衣袖。这一爪深深捅进血肉和白骨里,在上面轻易留下几个手指形状的圆圆孔洞。
关键时刻,童羽鹊临危不乱。
小大夫一脚蹬在鬼化者胸口,把对方踹得倒退半步,自己则借力顺势后空翻,同时右手掀开药包,从包背夹层上同时捻了三根长针夹在指缝间。
“噫,风邪动,热邪入,温邪上受,逆转心包!”
童羽鹊念念有词,同时两次弹指,飞针而出,其中一针被对方躲过,其余两针都正好扎在对方身上。
中了目标的两下,一针扎在在鬼化者人中,一针钉在鬼化者廉泉。
最后一针落空以后,被童羽鹊隔空一挽,像是尾端穿着了一根无形的透明丝线似地,重新被拽回他的掌心。
小大夫几针下去,真可谓妙手定乾坤。
只见鬼化者当场站定,双眼茫然,腰肩背连着颤抖几下,就像是在忍耐某种无法克制的欲./望。
忍了半天,一忍再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狠狠地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阿嚏!阿嚏!!阿——嚏!!!”
竟是童羽鹊那两针扎开了他口鼻咽喉处的关窍,又用特殊灵气,往皮肉里打入了风邪、热邪两种病灶。
趁着敌人无暇他顾,童羽鹊掀开衣摆,从腰间取出一把伤科专用、曹老板看了可能会感觉非常亲切的开颅小斧。
同一时间,姜横云连同梅拥雪也从背后赶到。
他们遥遥看见这边的情形,知道鬼化者已经开始袭人,因此动起手来半句废话没有。
姜横云袖中射出银色竹箭,箭如连珠,支支穿透肺腑,像密封线似地在鬼化者后背上订了一排,飚带出一串漆黑的血迹。
至于童羽鹊的反应……咳,小垂耳兔正上头呢,根本都没注意到援军来了。
什么竹箭,什么姜横云,此时在他眼里全是浮云。
作为大夫,从治疗的那一刻起,童羽鹊眼里就只有患者。
作为杏林道,自动手的那一瞬间起,他眼中就只剩下医闹者!
“挖我眼睛?”差点被抠瞎眼珠子小大夫当场暴怒,“开你的瓢!”
只见小大夫举着这把金灿灿的小斧头,一秒也没犹豫地跳将起来,双腿在空中岔开,当啷一声就劈进那人的脑壳!
余音袅袅,如丧钟绕梁,简直令人三月不知肉味。
匆匆赶到现场的梅拥雪:“……”
等等,这么干脆就做掉了吗!
她抵达之前,脑子里所有的预设可都是“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啊!
不远处,童羽鹊踩着已经咽气的鬼化者的肩膀,用力地拔./出自己的斧子。
这一幕实在过于凶残,有人默默转过头去,也有人无声地捡起自己破碎的三观,还有人从背后抱住小大夫往后拉。
“行了,行了,小大夫,人死为大。这邪修都咽气了,不和他计较,咱们不和他计较了啊。”
童羽鹊仍然耿耿于怀,可惜他长得矮,被人轻易悬空抱起带离,只能把两条小腿蹬得好像风车一般。
“这可是望闻问切的眼睛,少一只就凑不成对儿了!”
“真当我只会开药?”
垂耳兔凶残地呲出一口小白牙。
“我入门时第一件事就是先背了三百一十八本医书,上能抽调六淫邪气,下能逆乱十二经脉,你当我这么多书白背的吗!”
梅拥雪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悄悄移动脚步,挪到姜横云身旁,目视前方,悄悄从唇缝里挤出一个问题。
“杏林道,攻击力都这么强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