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局中人(十一)

严会长的视线倏地盯住他:“你说什么?”

“不是人道不人道的问题……整个实验的设计思路就是错的。”

凌溯垂下视线:“欧阳会长应该提醒过你吧?博弈论不能完全套用在心理学上……在最初期,它的方法是考察无情感的天才在博弈中如何行动,后期又加上了带有情感和有限预见力的一般群体。”

“考虑到你还在对我用十九世纪的拘束椅和活埋,这么说你可能听不懂。”

凌溯低声说道:“你的实验是矛盾的。”

“在你的实验设计中,只有当个体有属于人类的正常情绪,拥有相当程度的责任感、乐观主义情绪和对活下去的渴望……才能在那些设计出来的实验步骤里,给出你想要的结果。”

“如果我没有这些特质,你就算让一百个‘不存在的人’在我面前死去,我也会无动于衷,照看电影不误。”

严会长的瞳孔缩了缩:“你是认为我对你的表扬不够?”

“对你的严格要求,是为了避免你产生懈怠和自满。”严会长说道,“我从没有否认过对你的青睐,你是我最满意的学生——”

“你理解错了。”

凌溯不以为意道:“不要打断我,我还没说完。”

凌溯说道:“我是想告诉你,对于这种乐观、正直、有强烈的责任心和担当的天才,最简单的办法其实是直接告诉他……世界有点儿危险,我们需要你。”

“你要跟我讨论人性?”严会长的语气有些讽刺,“我没想到你还在考虑这个。想跟我谈谈人是环境的产物,还是那一套心理动力学?你皈依人本主义了?没看出来……你是打算带领所有人乐观地在梦里沉眠吗?”

凌溯有点好奇:“你认为这种方法行不通?”

“当然行不通!”严会长厉声道,“这不是普通的高危事件,我们是要处理潜意识的入侵,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情况!”

“没什么情况不一样的。”凌溯的语气显得漫不经心,“你看过三代茧目前是怎么处理梦域的吗?很轻松,就像打游戏……”

“这样不可能长久!这种体系要不了多久就会崩盘,只有人才能解决人的问题,否则他们也不会来找心理协会合作了!”

“你以为心理学是干什么的?你们每个人入门的时候就该知道,它的核心是描述、解释、预测和影响人的行为,这是一门科学,不是陪着几个讲故事的家伙抹眼泪!”

严会长用力挥了下手,那张桌子就像是纸折的,轻飘飘在他手中飞出去:“我知道你对这个实验极端不满,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揪住凌溯的头发,逼着他抬起头看向自己:“只有抹杀掉你身上那些软弱的人性,只留下纯粹属于能力的部分——”

他的话音忽然一顿。

凌溯的声音忽然令他无比烦躁地响起来。

……实验是矛盾的。

只有拥有人性,才能在设计出的实验步骤里,给出想要的结果。

可如果实验体因为实验而彻底抹杀掉了人性——不论如何辩解、反驳或是利用其它更加堂皇的描述来粉饰开脱,他终于被凌溯逼得自己承认了这一点——那些步骤就不会再奏效了。

即使大量精密严谨的行为预测、认知分析和实验步骤设计掩盖了这一点……但当它暴露出来时,严会长却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否认。

所以,初代茧中除了凌溯之外的所有实验体,才都以失败而告终。

失败才是这个实验最标准的结果。

凌溯之所以能熬过来,成为唯一的那个幸存者,不是因为实验设计得如何漂亮完美……而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也只有一个凌溯。

凌溯绝不能废掉,没有第二把备用的手术刀了。

根本不可能再找到一个人培养到这种程度,因为这个实验本身就不具有普适性,他必须——

严会长的意识几乎冻结在了原地。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被自己抓着头发、被迫仰起脸的零号……而对方也同样回望着他。

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一次,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东西,只有平静释然的空洞。

“不……不不。”严会长像是被恐惧挟住了喉咙,他手忙脚乱地去挖那些红色的沙子,“你不能死……不能在这时候死!”

他似乎失去了对这片空间的控制,只是疯狂地把凌溯的身体从那些沙子里挖出来。

在刚才的暴怒失控中,严会长操控那些沙子不断加压,想要逼凌溯像以前一样服从自己,却没有留意到这种程度已经超出了任何人能够承受的极限。

凌溯被他歪歪斜斜地扔在地上,依然睁着眼睛。

他的胸腔已经被那些沙子压得凹陷进去,折断的肋骨大概已经把肺部戳得千疮百孔,大量的鲜血直到这时候才从口中涌出,流淌下来漫过地面。

“老师,承认吧?”

凌溯的影子蹲在他身边:“这根本就不是一次实验。”

“闭嘴!”严会长的双眼近乎赤红,他疯狂地用尽一切手段抢救着地上的人,“给我闭嘴,不准出来!”

在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两个凌溯,一个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还有一个笑吟吟咬着烟的影子,没完没了地啰嗦个不停。

“以你的能力,不可能设计出来一个自相矛盾的实验……太烂了,严巡都不会做出这么差的实验计划。”

那个影子好奇道:“可你偏偏做了,甚至不惜耗尽心血大费周折,这是为什么?”

“我原本想不通,但就在前不久,我发现了一件事。”

影子凌溯说道:“我为了保证自己不疯掉……把我在一代人格模型里经历的事,自我催眠成了一份鬼故事电台主播的工作。把五十次不合格的记录,修改成了五十次投诉。”

“我其实一直很在意。”影子凌溯说,“以我的乐观勇敢执着坚定,这不像是我靠自己能想出来的主意……除非是有人教过我。”

严会长像是没听见这些话,依然着了魔一样仓促进行着毫无用处的抢救。

凌溯的影子绕到他面前:“除非……我看见你这么干过。”

“闭嘴,闭嘴,闭嘴……”

严会长脱力地跪在地上,紧闭起眼睛,用双手死死捂着耳朵:“给我回去,你只是我的幻觉!”

“没错,老师。”凌溯的影子点了点头,依然蹲在他身边,“我只是你的幻觉——真正的我已经死了。就在刚才,被你亲手解脱掉的……多谢你放过我。”

“你是什么时候,产生了一个以我的形象为载体的幻觉?”

凌溯的影子掸了下烟灰,看着那些灰白的余烬坠落下去:“应该是在你对自己下暗示,让自己相信这是一场蹩脚的实验的时候吧?”

“你把真正的目的藏起来,把伤害解释成牺牲,把逃避解释成无奈,把你的自救解释成一场伟大的救世行动。”

“然后你剩下的那点微不足道的良知……被你变成了我的样子。”

“你把它称之为怪物。”

凌溯的影子耳语似的悄声道:“这样,你就可以骗过所有人,把我一直关在笼子里了。”

……

严会长抬起头。

他的面孔像是痉挛了下,缓缓问道:“我是这个梦中世界的神,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行啊,神。”凌溯的影子做了个毫无诚意的祈祷手势,“你把我救活,这样你的刀就回来了。”

严会长的视线缩了缩,他似乎在刻意躲避着地上那惨烈的一幕,抬手用力按住了耳朵。

可凌溯的影子却还是喋喋不休,那些声音清晰地传到他的意识深处:“因为你心里其实很清楚,你并不是这里的主宰。”

“你被困在了一个地方,想要逃出去,就需要一把手术刀。”

凌溯说道:“然后……你选中了我。”

“为了向别人掩饰这件事,也为了合理化你自己的行为,你把它解释成了一场完全有必要的实验——你甚至催眠了自己,让你自己也对这件事坚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