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过一场后,船上伤感的气氛慢慢淡了下来。
大家都是年轻人,精力旺盛,彼此之间又有说不完的话题,很快就有说有笑起来。
只是当中午,学生们坐在餐厅,看到餐桌上的西式菜肴时,突然感受到乡愁的分量。
这是美国派来接留学生的船,船上船员都是美国人,提供的当然是西餐。
即便在物流不方便的船上,午饭也很丰盛,有烤鸡牛排黄油面包奶油浓汤等等,只是比起这些,孩子们更想吃大米馒头就咸菜。
美国船员在一旁热情招待他们:“快来吃啊,这些都是现宰的牛羊肉,很新鲜。”
乐景这才知道,原来客船底下的船舱里还养了牛羊猪等牲畜,让旅客可以随时吃到新鲜的肉食和牛奶。
除了肉类,海上航行其实最重要的就是要保证蔬菜的供应,要不然长时间缺乏维生素,人类就会得坏血病。
还好,早在1810年的时候罐头已经发明,船上储存了大量的水果罐头,充分满足了水手和旅客对维生素的需求。
学生们笨拙地用着刀叉切割着牛排,不知道谁突然小声嘀咕道:“我想吃我娘做的黄花鱼。”
餐厅沉默片刻,突然传来轻微的抽泣声。
船上的第一顿西餐是什么味道?
咸涩的泪水味道。
这也是乡愁的味道。
……
旅程的第五天的中午,突然下了大雨,狂风呼啸,海浪翻滚,轮船摇摆,人行走在船舱东倒西歪宛如醉汉,晕船者不知凡几。
乐景在后世也坐过海盗船的,但是海盗船的颠簸和这次的风浪相比是小巫见大巫。
在连续颠簸两三个小时后,乐景不负众望的晕船了,他吐啊吐,把肚子里的酸水都吐完了,终于吐习惯了。三天后,他的晕船症就好了。
整艘船上,只有水手安然无事,清国来的所有人,包括随行的留学事务局的教员都头晕目眩,大吐不止。
晚上的时候,好不容易暴风雨停歇,然而,雪上加霜的事情发生了,季鹤卿病了。
水土不服,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再加上剧烈的晕船,让他一下子病倒了,高烧不退,满脸通红,躺在床上说起了胡话。
现在可没有退烧药,发烧的话只能靠物理降温。
乐景从船员那里求来一壶酒,脱掉他的衣服后擦在他的胸口和腋下。
季鹤卿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虚弱地喃喃自语问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乐景:“你只是发烧了,我现在在帮你退烧,你不会死的。”
季鹤卿迷迷糊糊,听不清乐景的话,他只觉得大脑浆糊似的,全身又酸又痛,好像下一秒就要失去意识了。
“我要死了啊。”他继续喃喃自语道:“我还没去美国就要死了啊。”
“我好不甘心。”
“我还没有当上总理大臣,还没有赶跑洋人……”
少年蜷缩起身体,呜呜呜哭泣道:“我好不甘心,我不想死……”
再怎么坚强,也是个孩子啊。
乐景今年14岁半,季鹤卿比他还小一岁,今年才13岁,放在现代,不过是初一学生。
他一个官宦世家的少爷,本可以衣食无忧的长大,却为了救国的理想,别父离母,赌上性命来拼出一个前程。
乐景轻柔的用手帕拭去他眼角泪水,温声安抚道:“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你还要活到99岁,做一个幸福的老爷爷呢。”
季鹤卿蹭了蹭乐景的手,哭声更大了,含糊道:“娘,我好想你……”
“姜汤来了!”顾图南端着碗,飞快走进船舱,目瞪口呆地看着抱着乐景呜呜呜哭泣着的季鹤卿,“他这是怎么了?”
乐景哭笑不得道:“他以为他要死了,把我当成他娘了。”
顾图南哈哈大笑道:“这小子太娇气了吧!不就是发烧吗,喝碗姜汤就好了。”
乐景从他手里接过姜汤,试了试温度,然后哄着季鹤卿喝下。
十几分钟后,季鹤卿开始发汗,人也清醒许多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乐景明显吓了一跳,“颜泽苍?你怎么在这里?我娘呢?”
顾图南冲乐景努了努嘴,嬉笑道:“喏,这不就是,你刚才喊娘喊得可亲热的,怎么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季鹤卿一怔,思绪慢慢回笼,终于想起来他刚才烧迷糊时说过的话。
因为他脸色本来就被烧的通红的缘故,乐景看不出来他脸有没有红,只见他羞恼地用被子蒙住了头,闷声道:“我要睡觉了!”
顾图南没好气的撇了撇嘴,“本少爷第一次下厨可是为了你,你连声谢谢都没有吗?”
几秒后,被子里传来一声扭扭捏捏的“谢谢”。
乐景和顾图南相视一笑,贴心的走出船舱,把空间留给了害臊的季鹤卿。
……
季鹤卿好的很快,第二天就已经能下床走路了,只是人还有点虚弱,吃不进去饭。
自从那日成功熬制了姜汤后,顾图南对自己的厨艺空前膨胀,当下就信誓旦旦对季鹤卿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季鹤卿羞涩的抿了抿嘴,小声道:“我就想吃馒头就咸菜。”
顾图南被他这个朴素的愿望震住了。
顾家已经算有钱了,但是充其量只能是暴发户,和季家这种几百年的书香门第根本没法比。他本以为季鹤卿平时饮食一定食不厌精烩不厌细那个画风的,所以才会看不上船上的饭。
他完全没想到,季鹤卿这个官宦世家出身的小少爷口味竟然如此……劳苦大众。
震惊过后,顾图南莫名有点感动。
季家平时过得该是有多清贫,才能养出这样接地气的好孩子啊。
这么卑微的愿望,他一定要满足!
顾图南拍胸脯保证:“不就是馒头和咸菜吗?你等着,哥哥我一定给你弄来!”
乐景冷眼旁观他雄赳赳气昂昂出门,半天后又爽打的茄子一样蔫哒哒地回来了。
他匪夷所思道:“偌大的船,竟然连个咸菜都没有!”
船上倒是有米,船员听说清国人喜欢吃米,所以准备了一些米。但是咸菜?对不起我们美利坚那疙瘩不兴吃这玩意儿。
发现了乐景调侃的目光,他气急败坏道:“你行你去啊!”
“我去就我去。”乐景施施然起身,信心十足的推门离开了,顾图南不信邪的跟在他后面。
就见小伙伴径直走到教员孙越的船舱门前,敲了敲门。
顾图南:?
“进来。”
方脸山羊胡中年男人自书桌上抬起头,“是你啊,你前天喉咙痛,现在好些了吗?”
乐景眼也不眨说道:“好些了,先生您的腌西瓜皮果真有用!”
顾图南:?你什么时候喉咙痛了?
中年男人捋了捋胡子,自得道:“这西瓜皮可是个宝,我上船前特意准备了许多,就是预备着用来治疗喉咙痛。《本草述录》有言,西瓜皮可以清金除烦,利水通淋,涤胸膈躁烦,泄膀胱热涩,治天行火疟、风瘟、热证最佳之品,脾胃湿热取汁热服。”
乐景立刻崇拜笑道:“先生果真博学!”
待中年男人一脸得色后,乐景腼腆一笑,不好意思道:“先生,我朋友季鹤卿有点喉咙痛,想向您讨要一点西瓜皮。”
中年男人皱了皱眉,肉痛道:“怎么三天两头的这么多喉咙痛的?我的西瓜皮都快被你要完了。”
乐景唉声叹气道:“水土不服嘛,他发了一夜烧,现在喉咙痛到说不出话来,看起来怪可怜的。”
中年男人同情道:“唉,小小年纪,也是不容易啊。”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扣扣索索的拿了一点,放进手帕里包好,叮嘱乐景:“让他省着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