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天下之颠

蛮荒记 树下野狐 4839 字 2022-09-11

蓝天澄澈,雪峰连绵巍峨,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刺目的金光。

从玉螺宫东海阁的窗口朝外眺望,正好可以尽览玉山南壑全貌,壁立千仞,白云缭绕,雪鹫鸟盘旋欢鸣,贴着下方那迤俪蜿蜒的宫殿群低低飞过。东面,壑崖如巨门洞开,朝外望去,便是壮丽雄伟的昆仑群峰。

时值春天,山脚下碧草万里,与远天相接。漫漫野花赤如火,黄如金,绚丽如织锦,狂风吹来,仿佛还能闻见那浓郁的芳香。而半山以上,仍是白雪皑皑,冰峰峭立,偶尔听见隆隆巨响,是融化的冰川沿着山谷朝下汹汹迸泄。

纤纤托着腮帮,怔怔地朝东眺望。阳光刺眼,闪烁着七彩光环。山的后面,依旧是山。不知要穿过几千几万重,才能瞧见那蔚蓝无边的海面?

她闭上眼,想要呼吸那腥咸清凉的海风,却只听见狂风呼卷着檐前的风铃,风啸石在群山间回荡,听见怀中的七窍海螺发出断续如呜咽的声响……睫毛一颤,泪水倏然流过脸颊,凝结为淡淡的薄冰,被风一吹,凉入心脾。睁开眼,心中空空落落,一如这昆仑的山谷。脸容映照在水晶窗上,俏丽如画,却木无表情。

殿阁珠帘叮当脆响,辛九姑领着两个婢女悄然而入,将一叠精美碧绿的玉盒放在案上,挥手示意她们退下,轻声道:“公主,驸马今日送来的冰信与礼物。要不要打开看看?”

纤纤听若罔闻,依旧痴痴地眺望着窗外。

辛九姑心下难过,这一年多来,她由原来那活泼俏皮的少女,变成了寡言少语的公主,终日不离螺宫半步。常常坐在窗边寂寥地吹着七窍海螺,一吹便是一日。吃的越来越少,夜里又每每睡不着觉,日渐清瘦,从前丰润圆美的手臂已削减近半,碧玉镯套在纤细的皓腕上,滑上滑下,瞧来格外让人心疼。

西王母与白帝颇为担心,知道她嘴上不说,心底始终记挂着科汗淮与拓拔野,却又无从开解,只有让辛九姑日夜陪伴在侧,时不时地解解闷,逗她说话。

姬远玄亦常常托人向九姑打听纤纤的喜好,挖空心思从各地搜罗了珍奇好玩的礼物,每天不断地送来。还将话语冰封在清冷九钟的寒霜之内,与礼物一并寄来。一旦消融化开,便能听见。引得宫内婢女艳羡不已。

辛九姑将最上一个玉盒打开,取出一个玲珑剔透的紫色角螺,展颜笑道:“这是南荒洵山的紫蠃螺,驸马近日才移师南荒,想必知道公主喜欢吹螺,特意找了送来。公主要不要吹上一吹?”

纤纤瞟了那紫螺一眼,又转过头去。

辛九姑只好将那紫蠃螺放回玉盒,又从下一个玉盒里取出一束紫叶白花,花丛中结着累累黑果,被冰雪浸润,莹亮如葡萄,瞧来颇为诱人。

九姑“啊”地一声,微笑道:“这是泰室山的瑶草,三年才能一开花,十年才能一结果,据说吃了它的花儿,能安神睡觉,吃了它的果,更是美梦连连。驸马听说你近来睡不着觉,特意让人在泰室山悬崖上候了一个多月,等到花开结果,才采了送来的。”

纤纤微微一笑,随手摘下几颗黑果,送入口中,果然酸甜多汁。她嚼了几口,便摇头淡淡道:“还不如汤谷的猴果好吃呢。”低头吐入铜盂之中。

猴果是水土贫瘠的汤谷少有的水果之一,长在悬崖峭壁上,夏天结果时,海猴便围集而来采摘,成猴子等人嘴馋,也每每与众猴争抢,而后当宝贝似的进贡纤纤,却常被她取笑,说他是猴王献桃。

辛九姑心中一酸,忽然也有些思念那青绿酸涩的猴果,思念那些终日胡闹的故人。在汤谷之时,每每思念昆仑,归心似箭;但回到了昆仑,每夜梦里却又常常是那汤谷扶桑,似乎那里才是自己的故乡。

收敛心神,又将剩余礼物一件件地取出。纤纤或是看也不看,或是瞄上一眼,便又随手放下,这些大荒罕见的奇珍异宝在她眼中,竟似连沙砾尘泥也不如。

辛九姑想起从前在古浪屿,拓拔野送她极为寻常的螺壳蚌贝也能让她心花怒放,终日玩赏,不由暗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再过十天,便是你的生日,科大侠今晨从东海寄来一件礼物,现在恒和殿内……公主去看看吧。”

纤纤微微一震,抬头凝视了她片刻,蓦地起身朝殿外奔去。

晴空万里,寒风凛冽,她疾掠如飞,穿过长廊,绕过五殿,沿着碧螺峰的山脊一路朝下狂奔,那些卫士、宫女瞧见,无不面面相觑,大感讶然。

山坡上,碧绿的雪衫林连绵不绝,象海浪似的汹涌起伏。她穿过雪地,冲入枝叶繁密的杉林,风声呼啸,阳光在缝隙间斑斓地闪烁,几只雪松鼠惊惶地跳跃避逃。

流檐勾角,风铃摇曳,恒和殿金黄的琉璃瓦在蓝天雪山的映衬下闪闪发光,壮丽。

她气喘吁吁地转下山坡,奔入前殿,径直朝里冲去。两旁的侍卫见是西陵公主,无不俯身行礼,争相避让开来。

到了回廊内,她深吸了一口气,整束衣冠,放慢脚步。珠帘飞舞,铃铛清脆,桃花姹紫嫣红,在廊外的雪地里开得绚烂如霞。

东折西转,穿过幽深的长廊,将近落霞阁时,怀内的相思犀角忽然“呜呜”轻响,只听西王母的声音淡淡道:“蛇裔各族似是对拓拔野伏羲转世的身份深信不疑。这两日之内,大荒便有四十八支蛮族响应,拜他为帝,就连寒荒境内,也有三族暗暗遣使称臣……”

纤纤心中陡然一顿,既而又嘭嘭狂跳起来,每次听到这个名字,总是想被人扼住了咽喉,连气也喘不过来。不自觉地停住脚步,将相思犀角贴在耳边,凝神聆听。

只听白帝微笑道:“拓拔太子宽厚仁爱,驭人有道,汤谷重囚在他约束之下洗心革面,蛇裔各族颇多暴戾桀骜之民,若能听他节制,那也好得很啊。”

西王母哼了一声,道:“蛇族与汤谷可大不相同,虽然分崩离析,流落各地,却始终野心不死,总想着要恢复太古蛇制。拓拔太子怀柔之道若能奏效,那固然好;如果驾御不住,其害只怕远胜水妖。”

白帝温言道:“当日烛龙势力遍布天下,你也曾想着如何与他角力周旋,又有谁能想到一夕之间,他便缩如婴儿,成了朝阳水伯的操线傀儡?春华秋凋,天行其道,御妹又何需多虑?”

西王母默然片刻,道:“大哥,你还记得去年春雪初融之时,你我在乐游山、桃水河畔,所说的那一番话么?”

白帝微微一笑,道:“自然记得。春雪桃花酿新酒,冰川河岸说故人。你我兄妹,许久没象那天般倾谈啦。转眼又是一年,天下局势风云变幻,我们当日猜测的,却有大半落空。这或许便叫作‘人算不如天算’了。”

西王母徐徐道:“不错。原以为烛龙回到北海之后,必当卷土重来,枉我还在天山一带部署重兵,谁想他竟先在东海遭逢大败,又莫名其妙地被天吴所制,生不如死……”

顿了顿,道:“我自恃看人极准,偏偏对这服顺庸碌的水伯走了眼。且不说那‘八极大法’,他能隐忍这么多年,筹谋如此深远,当今天下,只怕少有人是他的敌手啦。”

白帝道:“水伯能在短短数月之内,整顿势力,统一北海,就连弇兹也称臣归顺,的确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倒是句木神机关算尽,咎由自取,聪明反被聪明误……”叹了口气,似是颇为惋惜。

西王母道:“大哥,你心志淡泊,超然局外,对现下形势或许看得比我更准些。你猜猜明年此时,大荒又会是怎生格局?”

白帝道:“天有不测风云,何况人世祸福?这可难猜得紧了。”沉吟片刻,道:“句木神既死,水火两族与木族结盟的计划多半落空。虽然玉屏山一战,拓拔太子、驸马与蚩尤少侠救了木族的贵侯长老,但以青帝骄傲的脾性,只怕也不会就此与他们联手。依我看,木族极可能中立以自保……”

纤纤心中砰砰大跳,前日便曾从辛九姑那儿听说拓拔野与蚩尤搅乱木族的百花大会,又和姬远玄一起挫败了鬼国尸兵偷袭玉屏山的阴谋,却碍于矜持,故意装作满不在乎,未曾多问;此刻听白帝提及,登时竖耳倾听。

西王母微微一笑,道:“大哥对青帝倒瞧得极透。昨夜东荒传来消息,灵感仰果然以举族为空桑仙子服丧、不可妄动刀兵为由,将孤照峰之战拖延到三年之后。这三年之内,木族只怕是不会参与任何战事了。”

纤纤一震,想不到空桑仙子竟已死了。虽然只与她相处一夜,却蒙她赠予雪羽簪,感觉颇为亲切;初回大荒,又被误认为空桑转世,卷入琉璃圣火杯的风波之中,对这木族前圣女不知不觉中早已有了奇异的感情。此刻听闻噩耗,惊愕难过,泪水忍不住夺眶涌出。

恍惚中,又听白帝沉吟道:“木族中立,水火两族无法连为一片,势必要南北夹击。未来的大战若不在东海,必在洞庭、江浮一带。”

洞庭山、江浮山至荣余山一千二百余里,与火、水两族南北交接,东边又临木族边境,是土族疆域内南北最窄的狭长地带,一旦水、火两军朝此猛攻,东面龙族无法越境增援,土族势必陷入苦战。若此地失守,水、火盟军结成一线,金、土各族的局势则大转被动。

纤纤虽然不通军事,但冰雪聪明,自小又随着父亲浪迹天涯,对大荒各族的地理颇为熟悉,此番道理稍一思索,也已隐隐猜到大概。心中一紧,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愿望,只盼水、火两军交攻洞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