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野听得又是可笑又是愤怒,看着四周那喧沸惊怒的人群,更是一阵阵的悲凉难过。
六年来,他立志打败水妖,还复大荒和平,和蚩尤二人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捱了多少难,帮助各族接连挫败水族奸谋,不想到头来,被这妖女轻描淡写地一阵撩拨,便前功尽弃,反而成了各族眼中的巨奸枭雄。
以这些帝、神、女、仙的智慧见识,又岂会如此容易被蒙蔽?归根结底,终究是族别不同、利益相殊,而今夜恰逢五帝大会,人人志在必得,纵是从前亲密无间的盟友,也难免生出警惕之心,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乌丝兰玛对群雄的这番心理再也了解不过,所以才借机反噬陷害,让他蒙受这不白之冤。
看着那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看着那一双双疑惧而又忌恨的目光,他突然想起当年雷泽湖底,雷神为众人构陷、冤枉的情景来,心中越来越冷,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从前是何等的单纯幼稚。
他生性善良,往往以己度人,将这人世想得太过美好,却忘了纵是阳光普照,也难免会有投射不到的阴影,世间又岂会有完全公平无私之处?何况?“东海风波恶,不如人心险”,人人都有偏私忌妒之心,只要此心不死,普天之下又怎可能处处尽是蜃楼城!
“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以神农之德能,穷尽一生,尚且不能让四海永葆安宁,何况自己!
与其这般勾心斗角,徒耗光阴,倒不如和自己心爱之人泛舟东海,牧马南山,过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
拓拔野原本便是散漫淡泊的性子,与世无争,今夜历经变故,饱尝炎凉,更觉从未有过的心灰意懒,那些豪情壮志、理想雄图忽然都变得象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起来。
当下也不辩驳,嘴角微笑,冷眼旁观,倒象是和自己殊无关系一般,心中却在想着南荒已定,战事初平,新任神帝登位之后,他立即远赴北海,寻找龙女,再也不管大荒之事。
见他如此情状,众人疑心更起,只道他阴谋挫败,无意隐瞒,喧哗之声更如鼎沸。
当是时,忽听纤纤清脆悦耳的声音冷冷说道:“照这么说来,孤家也是鬼国妖孽了?从最初的蜃楼城之战,到东海汤谷,再到琉璃圣火杯失窃、赤炎火山爆发,乃至寒荒国叛乱,我全都卷入啦。这几个月来,孤家更和拓拔太子、缚龙神朝夕共处,一个时辰前,还和他们一道协助青帝,大战水圣女、广成子等一干鬼国妖魔……不知对我这同谋妖党,各位又想如何处置?”
群雄愕然,喧哗稍止。虽知西陵公主从前与拓拔野、蚩尤青梅竹马,关系极好,但蟠桃会驸马选秀之后,已和龙神太子恩断情绝,形同陌路;想不到这关键时刻,竟又挺身袒护。
她既开金口,金族上下自不好再向拓拔野质疑,纵有猜忌,也只好咽回肚去。其他各族一时也找不出辩驳之话,纵有尖酸之语,碍于白帝、西王母情面,亦不敢放肆胡言。
拓拔野心中一震,亦想不到纤纤竟会挺身而出,当众袒护自己,又是欢喜又是感动,方知这几个月来,她冷冰冰地对自己虽不理不睬,心底里却早已原谅了自己。
姬远玄高声道:“西陵公主所言极是,是非曲直,岂容个人臆断?”转身一字字道:“水圣女,汁公主,我原不想伤你二人性命,但你们在天下英雄面前,口口声声说我三弟是鬼国帝鸿,事已至此,为了大白真相,我惟有拿你们元神炼照,探个水落石出了!”
急念法诀,炼神鼎青光闪耀,冲出一道眩光涡轮,将乌丝兰玛当头罩住。水圣女抱头凄厉惨呼,周身剧颤,突然软绵绵地委顿倒地,一缕黑光从头顶泥丸宫破冲而出,被那神鼎瞬间吸入。
姬远玄右手一翻,炼神鼎呼呼怒转,又朝波母罩去。
拓拔野心中陡然大震,如果她真是自己母亲,难道自己竟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魂魄惨遭炼化么?脱口道:“且慢!”下意识地翻身冲挡在鼎前,光浪破掌吞吐,登时将神鼎凌空抵住。
波母微微一怔,想不到他竟会出手相救。
众人哄然大哗,纷纷叫道:“这小子果然是波母之子!”“拓拔小子做贼心虚,生怕炼神鼎照出帝鸿真相。大家一齐出手,将他拿下!”但忌其神威,谁也不敢贸然出击。
姬远玄眉头一皱,低声道:“三弟,还不松手!”手掌交错,黄光气浪飞旋怒舞,将铜鼎硬生生朝下压去。
拓拔野呼吸陡窒,青衣蓬然鼓舞,心中一凛,好强的真气!不等聚气反弹,应龙、武罗仙子又双双冲到,轻叱声中,四手一齐抵住鼎沿,光焰轰然大炽,如霓霞爆射,照得众人绚彩流离。
拓拔野只觉肩头一沉,势如昆仑压顶,气血翻涌,不由自主地往后连退了两步,丹田内的五行真气受激冲涌,双臂陡然一抬,“嘭!”五气如莲花怒放,神鼎怒旋翻转,竟又反向推移了两尺有余。
众人惊呼迭起。
姬远玄三人微微一震,眼中都闪过惊愕骇异之色,想不到他竟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土族三大顶尖高手!乌丝兰玛的魂魄被四人真气这般对峙、烧炼,急剧摇曳如风烛,变幻万千,惨叫不绝。
西王母淡淡道:“拓拔太子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袒护波母?难道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么?”
适才见她神色凝肃冰冷,一言未发,众人都猜不出她立场为何,听此言语,才知她竟也对拓拔野起了疑心,更是喧哗四起。
拓拔野此时已将一切置之度外,摇了摇头,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是不是帝鸿,诸位扪心自问,立知答案。但我自小双亲俱亡,确实不知自己是否公孙青阳,只要有一分的可能,便绝不能让母亲受半点折磨。”
众人汹汹怒斥,几已认定他必是帝鸿无疑,烈炎等与他交好的豪雄虽仍有些将信将疑,却对他此举也暗暗有些不以为然。波母杀人放蛊,为孽颇重,即便不是为了质问真相,这般烧炼其神,也不为过。
汁玄青怔怔地望着他,眼圈突红,泪水倏然滑落,格格大笑道:“人生苦若黄连,世事渺如青烟。不管你是不是帝鸿,不管你这句话是真是假,听了这些,我死也心甘啦!”
突然扬起手掌,重重地拍在自己天灵盖上,光浪炸舞,红白飞溅。拓拔野大惊,奋力震开炼神鼎,急冲相救,却已不及。
她身子一晃,软绵绵地倚在混金铁栅上,眼睫半闭,嘴角含笑,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喜悦和安详。
人影晃动,声如鼎沸,拓拔野握着她脉息全无的手腕,说不清是惊愕、震骇、懊悔,还是难过。
刚烈偏执如她,既甘心为自己而死,其意不言而喻。但她真的便是自己的母亲么?抑或被水圣女等人所骗,才将自己认作了公孙青阳?
而那帝鸿究竟是谁?她又为何一口咬定帝鸿便是自己?鬼军将她与吴回囚禁此处,是早已计划周详,请君入瓮呢,还是误打误撞,另有奸谋?
越来越多的疑问潮水似的涌入脑海,而她的魂魄已散,已无法回答,自然也无法再与乌丝兰玛的元神交相印证了。他的身世,是否也将因此成为一个永远封存的秘密呢?
混乱中,又听姬远玄朗声道:“二弟、祝神上,火正仙既被鬼军所擒,想必也当见过帝鸿,现在波母已死,惟有取火正仙的元神炼化对映了。”
祝融脸色微变,吴回虽然狠辣无情、罪孽深重,却终究是自己胞弟,不忍目睹他如此惨死,迟疑片刻,方徐徐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