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猛志常在

蛮荒记 树下野狐 4784 字 2022-09-11

他悲喜交涌,想要点头应答,眼前却突然炽白一片,万物俱消。

大荒597年三月,女魃化鹏,天下大旱。黄帝杀蚩尤、夸父于涿鹿之野。蚩尤余魄化如赤气芒旗,数月不散,夜穹绛红如火,星月为之黯然。大荒故有谚:“蚩尤战旗出,日月尽失光。旱魃女神哭,天地皆无常。”

此后六年,赤水北岸龟裂万里,寸草不生,惟有每年三月,两岸开遍青萼红花,灼灼连天,相传为蚩尤鲜血所化。

轩辕六年三月,黄帝登轩辕台封禅,大赦天下,封蚩尤为战神。当夜冀州突降暴雨,赤水河决,一夜之间,万里碧草遍生,繁花似锦,数十万蝴蝶沿赤水河岸翩翩盘旋。

从此之后,赤水两岸四季如春,天下再无蚩尤花。

狂风鼓舞,檐铃摇荡。窗外天蓝如海,雪鹫盘旋,崔巍连绵的雪山中,隐隐约约传来初融的冰川隆隆轰鸣。

玉螺宫中焚香袅袅,在阳光斜照下,时而青紫,时而赤碧,幻丽不定。黄姖、蓐收等人屏息敛神地立于殿内,一言不发。

纤纤坐于上方龙床上,屏风迤逦半隔,珠帘摇曳,瞧不清她的脸颜。过了半晌,才听见她淡淡道:“黑帝遣来的密使,列位神上觉得可信么?”

黄姖徐徐道:“天吴这几年来挟帝矫旨,独断跋扈,大肆排斥异己,动辄治以谋叛之罪,北海人人自危。长老会也罢,众贵侯也罢,想必都已心怀怨恨,伺机而动。当今黑帝与拓拔龙神原系一家,又曾为他所救,情谊自非同一般,眼下又正值天吴、龙神生死决战,正是转戈相向,一举剪灭水伯的良机。依臣之见,那密使所说当非虚言。”

蓐收沉声道:“水伯爪牙众多,对黑帝控制甚严,又岂会让她在眼皮底下派出密使,与我族相通?以他深狡多诈的性子,我看此次多半是诈和之计,想要引诱我军入其埋伏。”

黑木铜沉吟道:“龙牙侯谦和寡欲,无甚野心,在北海素来颇有人望,也是当今水族能与天吴分庭抗礼的寥寥几人之一。他这半年来悄然游历北海,说服水族贵侯对抗水伯,尚无多少成效,更毋论……”

摇了摇头,叹道:“更毋论黑帝无根无基,形同傀儡,毫无半点实权。即便她真有扳倒天吴之意,那些水族将领又岂会听从?”

黄姖道:“圣女明鉴,水族当下将领中,依附天吴的诚然居多,但眼下封守符禺山的童将军,当年曾被龙牙侯所救,对水伯亦暗藏不满,否则前几日的大战,也不会故意网开一面,任我们从南突围了。只要他肯奉黑帝密旨,转戈支持我军,必可以打帝鸿、天吴一个措手不及。”

众长老轻声议论,点头者有之,摇头者亦有之,争执不下,终究还是质疑黑帝密使的人占了多数,不愿冒此奇险。

纤纤也不明确回答,淡淡道:“金门神上,陛下的东夷军现已到达何处?”

黄姖道:“据凌晨青鸟来信,陛下已过南海汤山,后日晌午前当可进入南荒,与炎帝军会师。”

殿上哗然。连日来少昊称病不出,众长老只道他故态复萌,耽于酒色,荒废了上朝,此刻闻言,才知道他竟是使了“瞒天过海”之计,御驾亲征,悄然率领东夷军,穿过寒荒,绕过南海,从背后攻打火族叛军与南荒九大蛮族。难怪英招、江疑近来也不见踪影。

纤纤道:“陆虎神与拔祀汉现在何处?”

黄姖道:“他们已奉圣女之命,绕过中曲山,顺赤水而下,朝桂林八树进发。最快明日傍晚便可抵达涿鹿。”

众长老又是一阵哗然,才知素女早已与白帝布置周详,一面故意示弱,与水、土联军在前线僵持;一面暗发奇兵,取道穷山恶水,突袭敌军后方。运筹帷幄,雷厉风行,颇有西王母之风,只是没想到竟连本族长老也一并瞒过。

纤纤道:“倘若黑帝密使所言非虚,百里春秋现在应当已在北海,驾驭鲲鱼,伏击拓拔龙神。他与广成子既然都已离开,剩下的尸兵、妖兽便都不足为惧。金门神上,你即刻奉我手谕,和黑帝密使一齐前往符禺山,密会童将军,明日黄昏前务必将鬼国尸军就地歼灭。”

黄姖肃然领命。

事已至此,众人都已明白她与少昊的态度,虽然仍心存疑虑,亦不敢再有异议。当下按照她所吩咐,各自伏拜接旨,领命而去。

群臣散尽,纤纤才徐徐从龙床上坐起,在侍女的搀扶下,慢慢地走下台来。大风呼卷,衣裳鼓舞,她抚摩着隆起的肚子,朝东北望去,心潮汹涌,也不知是悲是喜是忧是惧。

窗外白云翻涌,在蓝天与雪峰之间,变幻着万千形状,就如这世事一般瞬息难测。

一别半年,她始终未曾透露怀他骨肉之事,便是不想让他有任何牵念。此时此刻,也不知他究竟是生是死?倘若他……他当真葬身于鲲鱼腹底,父子二人岂不是永无相见之期?心中酸痛如割,泪水盈眶。

正欲转身,忽听“隆”地一声隐隐闷响,众侍女齐声低呼。

东边天际突然冲起一道刺目的彤红光芒,象霓霞横空,赤练摇舞,又象是一道巨大的彗星,拖曳着长长的红光,凝悬在万里碧天,久久不散。

狂风卷过珠帘,刮得她周身僵凝,无法呼吸。她胸口如撞,怔怔地凝望着那道赤光,突然感到一阵无法遏止的、尖锐刺骨的恐惧和悲伤。

大河滔滔,艳阳高照。

两岸沙砾遍地,细草摇曳,鲜血从横斜重叠的尸体间蜿蜒流过,潺潺汇入河中,洇散成万千道紫红的细丝,疏忽飘散。

一万六千余名炎帝军将士沿着阪泉河北岸遥遥散布,或弯腰立于河中,或低头蹲踞岸边,个个浑身是伤,唇焦口裂,顾不得遄流中浮沉的残肢与血腥,竞相捧起水,大口大口地贪婪掬饮着。

惟有烈炎昂首骑乘火龙,一动不动地仰望着蓝天上那道彗星似的赤艳霞光,眉头紧蹙,心中涌动着莫名的忧惧和不安。

天有异象,必有劫乱。他从未见过这等彤红夺目的气芒,也不知由何物聚化而成,仿佛巨大战旗,斜指西北,整整一日一夜未见减弱,反似越来越加光亮。难道……难道竟是天神指引,暗示他们继续向西北进军,与苗军会师,合击帝鸿?想到这里,精神微微一振。

这几个月来,境内叛乱四起,先是南荒九大蛮族以“恢复古制,诸族自立”为口号,举兵呼应,接连攻陷南疆数十城,大肆杀戮。接着,那些烈碧光晟旧部、故交也纷纷发难,或与土、水两族结盟,拥兵自立,称孤道寡;或上书长老会,要求废除炎帝,另立贤明。

烈炎九发诏令,安抚不成,被迫率军南征,平定九族之乱。但南荒安定未久,人心不齐,百姓又厌兵畏战,纷纷弃家离乡,逃入深山避难。是以炎帝军虽然英勇奋战,接连击溃九族联军,却苦于后援难继,渐渐陷入叛军重围。

土、水、木三军趁机攻入北疆,轮番滋扰,王亥甚至一度攻陷凤尾城,将木易刀擒伏诛杀。火族动乱更剧,与土、木接壤的各城城主接连投敌,以求自保,局势日益险峻。

烈炎力排众议,以攻为守,率领大军转戈北向,朝土族境内日夜兼驰,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与苗军会师,攻下阳虚城,诛杀帝鸿。火族叛军大多依附土族,只要断其根本,境内自然便可不战而平。

但帝鸿似乎早已料到此招,在阪泉河一带布下重兵,炎帝军还未完全渡过此河,便遭到迎头猛攻。南荒蛮族盟军又从南岸杀来,前后夹攻,杀得炎帝军大溃。所幸刑天率部浴血死战,再加上祝融以啸声驾驭众兽,方勉强扭转局势,击退土族大军,得以登岸。

此后六日间,经过连番激战,炎帝五万大军伤亡近半,仍被重重夹围在阪泉河北岸,进退不得。粮草已尽,将士精疲力竭,斗志低靡,就连最骁勇剽悍的战神军团也都意气消沉,到了至为危险的时刻。

若朝南渡河,不等上岸,势必便被南荒蛮军与土族大军前后夹击,重现前几日的噩梦;若朝北冲杀,一旦不能及时冲出土族重围,南荒蛮军渡河追来,一样腹背受敌,全军覆没。

烈炎左思右想,惟有率军朝上游挺进,争取甩脱两岸追兵,伺机突围。奈何兵疲马乏,大军难以全速跟继,沿着阪泉河排成了断断续续的一字长阵,被土族追兵连番狙截,险些被分割歼灭。不得已之下,只好重又放慢速度,融合整顿。

昨夜方抵达此地,又遭遇土族伏兵,亏得天上这道赤红气旗照得四野如昼,炎帝军才得以预警,经过足足两个时辰的惨烈激战,打退敌军,稍作。

此时已近晌午,炎帝军马不停蹄地奔了一日,饥肠辘辘,又一夜未曾交睫,疲困难忍,喝饱了水,纷纷靠坐在岸边岩石上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