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走掉了我倒松了口气,因为我不知道跟一个陌生的男
人,睡不睡得惯。
永娘那天晚上陪着我,她怕我想家,又怕我生气,再三向我
解释说,太子殿下这几日伤风,定是怕传染给太子妃。
他一伤风,就是三年。
在东宫之中,我很孤独。
我一个人千里迢迢到这里来,虽然有阿渡陪着我,可是阿渡
又不会说话。如果李承鄞不跟我吵架,我想我会更孤独的。
现在他要死了,我惦着的全是他的好,我挖空心思,把从前
的事都提起来,我怕再不跟他说点儿什么,他要是死了就再不能
告诉他了。好些事我以为我都忘了,其实并没有。我连原来吵架
的话都一句句想起来,讲给他听,告诉他当时我多么气,气得要
死。可是我偏装作不在意,我知道要吵赢的话,只有装不在意,
李承鄞才会被我噎得没话说。
还有鸳鸯绦的事,让多少人笑话我啊,还让皇后训了我一
顿。
我一直说着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也许是因为害
怕,也许是因为怕李承鄞真的死了。夜里这样安静,远处的烛光
映在帐幔之上,内殿深广,一切都仿佛隔着层什么似的,隔着漆
黑的夜,隔着寂静的漏声,只有我在那里喃喃自语。
其实我真的挺怕当小寡妇。在我们西凉,死了丈夫的女人要
嫁给丈夫的弟弟,像中原去和亲的明远公主,原本嫁的就是我的
伯父,后来才改嫁给我的父王。中原虽然没有这样的规矩,可是
我一想到李承鄞要死,我就止不住地哆嗦,他如果死了,我一定
比现在更难过。我赶紧逼着自己不要再想,赶紧逼着自己说着那
些乱七八糟的闲话。
其实我也没我自己想的那么讨厌李承鄞,虽然他老是惹我生
气,不过三年里我们私下的交往也是屈指可数,除开他为了赵良娣找我的麻烦,其实我们原本也没有多少架可以吵。有时候不吵
架,我还觉得挺不习惯的??
还有抄书,虽然我最讨厌抄书,不过因为我被罚抄了太多
书,现在我的中原字写得越来越好了,都是因为被罚抄书。那些
《女训》《女诫》,抄得我都快要背下来了。还有一件事其实我
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是那些书上有好多字我不太认识,也不知道
该怎么读,不过我依样画瓢,一笔笔把它描出来,谁也不晓得我
其实不认识那个字。
还有,李承鄞的“鄞”字,这个字其实也挺古怪的,当初
我第一次看到,还以为它是勤??我一直都不知道这个字到底是
什么意思,听说中原人取名字都有讲究,他怎么会叫这个名字
呢?
“鄞州??”
我自言自语大半宿了,难得有人答腔,我一时刹不住反问:
“啊?什么鄞州?”
“太祖皇帝原封鄞州??中州之东,梁州之南??龙兴之
地??所以??我叫承鄞??”
我张大了嘴巴瞧着,瞧着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他的声
音很小,可是字句清楚,神智看上去也很清醒,眼睛虽然半睁半
闭,可是正瞧着我。
我愣了半天,终于跳起来大叫:“啊!”
我的声音一定很可怕,因为所有人全都呼啦啦冲进来了,太
医以为李承鄞伤势更加恶化,着急地冲上来:“殿下怎么了?殿
下怎么了?”
我拿手指着李承鄞,连舌头都快打结了:“他??
他??”
李承鄞躺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瞧着我,太医已经喜极而泣:
“殿下醒了!殿下醒过来了!快快遣人入宫禀报陛下!太子殿下醒过来了??”
整个东宫沸腾起来了,所有人精神大振,太医说,只要李承
鄞能清醒过来,伤势便定然无大碍。这下子太医院的那些人可欢
腾了,个个都眉开眼笑,宫人们也都像过年似的,奔走相告。御
医又重新请脉,斟酌重新写药方,走来走去,嗡嗡像一窝被惊动
的蜜蜂,大半夜折腾闹得我只想睡觉。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那些御医似乎还在嗡
嗡地说着话,我醒的时候还趴在李承鄞的床沿边,身上倒盖着一
条锦被。我的腿早就睡得僵了,动弹不得,一动我全身的骨头都
格格作响??我睡得太香了,都流了一小摊口水在李承鄞的袖子
上,咦??李承鄞的袖子!
我竟然趴在那里,用下巴枕着李承鄞的胳膊睡了一晚上,内
殿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床上的李承鄞却是醒着的,而且正
似笑非笑地瞧着我。
我瞧见他这个表情,就知道他是真的没事了。我吃力地想把
自己麻木的腿收回来,试了试便知道是徒劳,一时半会儿是站不
起来了,还有我的腰??天都亮了,我的腰那个又酸又疼啊,简
直跟被大车从背上碾过一整晚似的,以后再不这样睡了。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终于扶着床站起来了,我尝试着迈了迈
腿,拿不准主意是叫人进来搀我好,还是等过会儿脚不麻了,再
试试好。这时候李承鄞终于说话了:“你要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