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又为何,这些年来他愈发忌惮皇长子、废太子甚至其他一众儿子?追根究底不过是他知晓自己已经开始衰老,而儿子们却正值壮年,所以他慌了。
这又何尝不是畏惧衰老畏惧死亡的表现?再过几年,他自己都无法保证是否会抑制不住做出点什么逆天而行之事。
除此之外,他的处事手段仿佛也在不经意间变得柔和了许多,柔和到堪称“软”。
“千古一帝”这四个字几乎可以说是他毕生的追求,越是到了暮年便愈发行事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生怕一朝踏错落得个晚节不保似的。
想着,康熙不禁就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当中,阴沉的脸色变得尤为难看。
弘晖不明所以,却还是能够看得懂旁人的脸色,一时不免心中惴惴难安,有些害怕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秋去冬来。
一场特大暴雪令不少地方都受了灾,朝廷反应倒也迅速,当即便开了国库,大批大批的钱财物资运往灾地。
然而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仍有不少灾民挨饿受冻流离失所,一时民怨四起。
原还以为是赈灾银子拨得少了些,谁想调查出来的结果却令人震怒——一路下拨的途中竟是被不少贪官污吏层层剥削,临了送到百姓手中时只不过剩下半数罢了。
“这分明是在吃百姓的血肉,此等贪官实在该杀!”
“弃受灾百姓于不顾只一心扒拉着银子往自己兜儿里揣,简直就是踩着百姓的尸骨在动摇国之根本,还请皇上严惩!”
“请皇上严惩贪官污吏以儆效尤!”
朝堂之上大半人都咬牙切齿喊着“该杀”,康熙心中亦是杀意顿起,可细想下来却又迟疑了。
这不是一个两个蛀虫作祟,真要是层层查下去抓起来通通砍了脑袋,只怕菜市口的地面都要血流成河了,未免杀孽过重,亦容易引发动乱。
左思右想,康熙终究还是没能下得了狠手,只不过下令将最顶头贪得最狠的那几个砍了脑袋,余者不过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罢了。然而令他不曾想到的是,正是因为他的这份“仁慈”却反倒更助长了贪官污吏的气焰,接下来的几年里贪污王法之事非但不曾减少,反倒愈发多了许多,就连天子脚下仿佛也沦陷了似的。
康熙不是看不见听不见,可时至今日再想处理却似乎已然无从下手了。
治理贪官污吏必得施以雷霆手段,且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他没有那份精力了,更再做不出那样的铁血杀伐之事。
“李德全,朕是不是当真老了?”
“皇上……”李德全愕然,脸都吓白了。
好在康熙也并非当真想要听他的答复,那神情不难看出,显然他自己心中早有答案。
少年时的他胆敢硬着脑袋跟吴三桂死磕到底,为此不惜顶撞孝庄文皇后、与其据理力争,更一腔壮志凌云顶住了几乎全朝堂的压力。
而今,不过是一些贪官污吏却捆住了他的手脚,令他不敢打不敢杀。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最是无可奈何之悲哀。
看着镜子中自己灰白的头发,康熙不禁陷入了沉思。
有老四媳妇在,毫不夸张地说,哪怕他想活到百来岁恐怕都不是什么难事,可他能阻止自己身体上的衰老死亡,却阻止不了自己头脑的日渐昏沉、迟钝。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大抵没有哪个人能够甘心放弃这份权势,若有心,他还可以再在龙椅上坐上几十年……至少二三十年是没有问题,可他当真要如此吗?
死死抓着皇权不肯撒手,不顾自己年迈的躯体强行逆天改命,而后在日渐昏聩之中逐渐带领这整个大清朝走向衰败,最终遗臭万年?
一生爱惜羽毛的康熙只想想那一幕便不由得眉头紧锁满心惶恐,枯瘦的手微微颤抖着。
“皇上,夜深了……”
然而,这注定是个不眠夜。
翌日大朝,谁也不曾想到毫无预兆的一道惊雷就砸在了脑袋上。
“皇四子胤禛……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其余的繁复之言谁都没顾得上听,所有人的脑海中便只剩下一句话在回荡——皇四子,皇太子?
众大臣满脸愕然。
众阿哥满头问号。
正忙着生儿子妄图搏一搏的八爷更是如遭雷击,那张时时温润含笑的脸就这么寸寸龟裂开了。
就连当事人四爷自己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难得破了那万年不变的冰山面孔。
“皇上三思啊!”
反应过来后,一部分大臣就率先跪了一地连声请求三思。
“众卿无需多言,朕意已决。”康熙一脸坚定地摆摆手,而后再不给旁人说话的机会,起身就走人。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全都哑然了,满满尽是无所适从,只暗道帝王年岁愈大竟也愈发任性起来,这样大的事竟都不与朝臣商议商议就突然之间做了决定……这可是当朝皇太子啊,哪有这样草率的?闹得跟儿戏似的。
殊不知,康熙自个儿心里头也挺无奈。
原以为自己儿子多选择多得呢,谁想昨夜扒拉了一圈下来才陡然发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留给他的选择实际上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几乎等同于没得选择!
废太子的名声早就毁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剩了,只余一身污名难以洗净,强行扶起来也难以服众。
老大就更不必多说,只冲着他那份对着亲兄弟喊打喊杀的心就绝不可能选他。
余下一众儿子当中,真正能勉强摆上台面抉择的也不过就是老三老四和老八。
老三是读书人心性,文采斐然为人有些清高,手段也偏于柔和缺乏为君之能。
老八也是一样的,一声“贤王”传遍四海,礼贤下士待人宽和,瞧着隐约有些“仁君”之风,可惜这并非眼下的大清所需要的,再则受制于妇人这一点委实令他不喜,膝下无子注定国本难安。
而老四性情刚硬手腕铁血颇有雷霆之风,又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谁敢蹦跶招惹上来非得秋风扫落叶不可。
说句心里话,他是不大喜欢这样的性情,毕竟过刚易折,可细想之下却又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大清仿佛被他的过分仁慈弄出了一个烂摊子,要想彻底肃清官场还大清一片盛世,大抵也唯有老四才能做到。
再则老四家的弘晖是他打小亲自启蒙教导的,那孩子究竟有多聪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不出意外的话将来必定能接替他阿玛的位子带着大清再创盛世。
真要说有什么令他迟疑的,大抵也就是内宅那点事儿罢了。
身为普通阿哥,独独守着一个福晋过日子他勉强睁只眼闭只眼也就不说什么了,可若做了帝王还如此那却实在不像话。
不过这层不满和迟疑终究也还是被抛在了脑后,一则弘晖已是他认定的皇太孙,有没有其他孙儿出生他其实并不很在意,二则老四家的那份神鬼莫测的本事……或许能够帮助大清福运绵延也不一定。
总而言之,利大于弊。
于是乎,立太子这么大的事他自己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任凭朝堂上下那群不死心的如何上蹿下跳蹦跶都不能动摇他的决心,倒也不跟那些人费口舌多掰扯什么,只日日将老四和弘晖父子二人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以实际行动表达出了自己的心意。
早就被这老爷子弄怕了的四爷原还惶惶不安,以为又是在布局什么,故而起初时谨慎万分,非得扎一下才肯挪一步,轻易不敢冒头,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的他也发现老爷子是当真在认真教导他和弘晖为君之道。
震惊错愕的同时,四爷不免也略微安心了些,老爷子交代下来的种种差事也不再是那般小心谨慎但求无功无过,而是逐渐开始试探着展露锋芒,以此再三确认帝王的心意。
转瞬两年即逝。
康熙六十岁万寿办得很是隆重,却谁也不曾预料到,两年前的情景仿佛再一次重新上演了——正是举国欢庆之时,冷不丁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再次落下。
看起来仍身体健朗的帝王竟宣布禅位于皇太子!
“皇上三思啊!”
歌舞骤停,满朝文武霎时呼啦啦跪了一地,包括四爷自己都是抑制不住的满脸惶恐。
康熙却淡然地举杯饮下一口酒,叹道:“朕已至耆年,精力早已不复当年,就连头脑都不复当年清明,也是时候该撒手了……大清需要一个年轻的头狼带领方能更进一步,而非被一个年迈的老狼拖着一起走向腐朽衰败。”
“这两年太子的所作所为朕与尔等乃至全天下百姓皆有目共睹,这份重担交给他朕很是放心。”顿了顿,冲着跪于身前的老四招招手,苍老的面庞一片肃穆,威严不减当年。
“老四,这天下万万黎民百姓朕就交给你了,切莫辜负朕的期望,更不可辜负百姓的信任……做好一个明君。”
许是气氛太过肃穆庄重,又许是帝王的神情太过郑重威严,一时间,四爷只觉似有千斤担压在了肩头,下意识铿锵回道:“儿臣定谨遵皇阿玛教诲,定不负皇阿玛所望、不负天下百姓所望!”
康熙五十二年,皇太子爱新觉罗胤禛继位,年号雍正,册封嫡福晋林氏女为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