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今日那使节又不安分了?”
凝晖堂里,崔珩一进门,大夫人便问道。
“是。”崔珩解释,“酒后闹事,抓起来了。”
“你抓的?”大夫人又问。
“嗯。”崔珩点头,双手微微交叠,已经预料到大夫人会不高兴了。
“不是跟你说了莫要再同这群人计较?眼看着今年又要续约了,那乌剌就是故意想惹事的,你何必同他纠缠?”大夫人嘴角微微拉着。
“偶然遇见了,正好又在管辖之内。”崔珩声音仍是淡淡的。
大夫人这才稍稍收心,凝着眉看他:“你不要怪我,实在是如今大房只有你一个了,你再出什么意外我当真承受不起。”
“儿子明白。”崔珩微微垂眼。
“要是你兄长还在就好了……”大夫人慨叹了一声。
原本大夫人只是感叹大房香火不盛,但这话一说出来崔珩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蜷。
这时,站在窗下,被深深花木掩映的崔璟也抬起了头。
先前李臣年将他带进了大房,借口送东西的名义顺利进了院子。
三年不见,凝晖堂一如从前,只是许多仆妇小厮都换了新面孔。
夜色深沉,崔璟一直低着头,一路拖着腿走过,无一人怀疑他的身份。
便是偶然遇见了从廊下出来的林妈妈,林妈妈连眼神也未曾停留。
直到听见了母亲的话,从前的熟悉感才扑面而来。
崔璟透过窗户的缝隙远远地望着坐在花厅里的两人,只见母亲憔悴了不少,原本的一头乌发掺杂了几缕白丝,说起话来,眼尾的细纹叠出了一道道褶子。
因是夏日,门窗都开着,里面人并未察觉到外面有人在。
大夫人又转向崔珩:“傍晚遇到了那行人你定然又没好好用膳吧,你饿不饿,我让小厨房给你备了馎饦,你先垫一垫。”
她说完,旋即便有人呈了上来。
又是甜口的馎饦,上面浇着一大勺的樱桃酱。
换做往常,崔珩可能像往常一样吃了,但今日他实在没胃口,移开眼只抿了口清茶:“儿子不饿。”
“你不是最爱……”
“母亲,我今日有些累,你找我来所为何事?”崔珩打断了她的闲谈,搁下了杯子。
大夫人声音卡住,慢慢地收了话头,见他揉着眉心似乎极不舒服的样子也不再绕弯,叫林妈妈把信递了过去:“是这样,郑氏的来信到了,你看看。”
听说是郑氏的来信,不必展开,崔珩便知是什么了。
但他还是展开细细地看了。
“你是如何想的?”
等他放下信,大夫人询问道。
“母亲是如何想的?”
崔珩没回答,而是反问。
灯影扑朔,大夫人忽有些看不懂这个儿子了,她双手交叉在一起,搭在座椅的手柄上:“崔氏和郑氏同为五姓七望之家,本就渊源匪浅,你三婶便是郑氏出来的,我的意思自然是继续亲上加亲。”
“有三婶一个已经够了。”崔珩接着,“郑氏远在荥阳,于崔氏本就助力不多。郑琇莹又曾和兄长指腹为婚,我如何能娶她?”
“你兄长毕竟去了,婚约自然也不再作记数。”大夫人道,“且你已经出孝了,我听你祖父说不日便要替你请封,立了业也该成家了。”
请封不过一个虚衔罢了,且正是这虚衔间接导致了大哥的死,崔珩实则并不在意,只淡淡地应了一声:“知晓了。”
大夫人又道:“且你兄长去了三年了,琇莹都未曾另许,足足等了三年,郑氏的诚意可见一斑,怎好再继续耽误她?”
“这是她自己选的,崔氏并未逼她。”崔珩最不喜欢这种软性的逼迫。
“话虽如此,但她守礼的这三年毕竟是为了大郎。若是不安置好她,岂不叫大郎寒心?”大夫人又道。
兄长,又是为了兄长,不让兄长寒心,所以他就必须娶名义上的长嫂?
“那母亲将我置于何地?”崔珩忽然提高了声音。
“你这话是何意?”大夫人也看向他。
“三年了,还不够吗?”崔珩没答,只是淡淡地反问,“母亲是要把我变成兄长吗?让我弃武从文,不准我再上战场,现在连兄长的妻子,我也要替他娶吗?”
“你说的什么胡话,我何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大夫人也跟着扬了声音,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原本平静的杯子被她拍的杯盖飞起,茶水四流,桌面一片狼藉。
她一发怒,屋子内外的仆妇瞬间低下了头。
孝道为先,崔珩起身施施然跪下。
但脊背却挺的笔直,他身材高大,即便是跪着,也不比坐下的大夫人矮上多少。
大夫人抚了抚胸口,颤抖着手指着他:“你再说一次,你在心里就是这么想我的?”
崔珩不语,但眼睛平视前方,正好与大夫人对上。
他五官俊朗,鼻梁英挺,沉默便是默认了。
大夫人脸色微青:“你们都是我十月怀胎所出,手心手背皆是肉,我岂会将你当成你兄长?”
“母亲没有?那这是什么?”崔珩声音平静,只抬了抬眼皮,将那甜口的馎饦推过去,“母亲当真记得我的口味,还是一直记成了兄长?”
“什么口味?”大夫人声音落下去,眼神错愕地盯着那馎饦。
两人正僵持的时候,林妈妈忍不住附耳过去:“夫人,您的确记错了,这甜口是大郎的口味,我曾提醒过您,您又忘了。”
大夫人看向周妈妈,眼神在那馎饦和崔珩之间来回转了转,忽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