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云杉说:“周先生可为茶市圣者!怎会被小辈欺负了去?”
付景轩拿着白瓷酒杯晃了晃,略有些得意地勾起了嘴角。
蒲凌说的这件事情,发生在他与方泽生十四岁那年。
付二爷身在付家虽说不受付尚毅和柳二娘的待见,却也有一位温善可亲的大娘想着他,虽然大娘不如亲娘那般无微不至,却也从来没把他当做外人。柳二娘那厢为了三个亲儿子操碎了心,又是教他们学茶又是教他们做账,恨不能付景轩不学无术,成人以后是个废物玩意,抢不走付家的家产。所幸程夫人还想着教导他,偶尔让他跟着周先生学茶,不要落下付景业太多。
付景轩自小聪明,品茶的本事又好似天生,虽说性子没有长歪,却凡事都想要跟付尚毅对着干,加之脑袋灵光,内心多少有些少年人的骄傲,整日不愿学茶,只想到处疯跑。
程惜秋管不住他,于是便想了一个方法,拿方泽生来压他,时常云淡风轻地在他耳边夸赞方泽生如何如何,提点他若是今后还想同方少爷继续做朋友,那便要好好地追上他的脚步,不然日后两人站在一起,一个是卓尔不群的大家公子,一个是不学无术的市井流氓,瞧着多不般配?
付景轩原本听得心不在焉,却没想最后那“般配”两字直击他的命门。他那时刚刚发觉自己对方泽生怀了别样的心思,生怕自己日后真的长成市井流氓,与他般配不上。
只是付景轩的天分全都长在了舌头上,与周先生学习品茶对局无往不利,到了点茶局上却一败涂地,连一杯次等的黄白茶汤都点不出来。
周先生此人长着一张雌雄莫辨的俊脸,却十分小肚鸡肠,品茶局被付景轩一个少年人摆了两道,便要在点茶局上面全数找补回来,给他出了一道难题,让他独自在付家的竹园里练了两天两夜。
那日,方泽生前来找他,第一眼就瞧见他两眼青黑地坐在竹园里煮茶,还未开口说话,又瞧见他煮水烧炭的技法竟全是错的?不禁问清缘由,怒气冲冲地拉着他一同前去程夫人的院子里找周先生算账。
周先生还不知祸事当头,正站在院子里祸害程夫人养的花花草草,忽而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从身后响起,正是方泽生拉着付景轩的手,要与他宣战。
那番战局可谓精彩,付景轩第一次见方泽生在长辈面前锋芒毕露,盛气凌人,仿佛无论如何都要压周先生一头,让他尝尝他的厉害,让他再也不敢以大欺小,糊弄的付景轩两天两夜没有睡觉。
想到这里,付二爷的嘴角又上扬了许多。
那日赢了周先生,方泽生问他为何想要学习点茶?付景轩便如实交代,担心两人日后差距太大渐行渐远。本以为方泽生听了这话会暗自得意,却没想他敛去一身锋芒,别别扭扭地将头扭到一边,小声嘀咕:何必听程夫人危言耸听,即便你此生无用,我也愿供你吃喝。
付景轩那时没懂这句话的意思,竟将重点全数放在的了“此生无用”上面?气哼哼地撂下一句必定成才的狠话,转头跑去竹园继续练习煮茶。
虽然那之后方家便出了事情,但付景轩此时想起来两人儿时点滴还是会忍俊不禁。
蒲凌见他自顾自地笑得越发开心,又一次问道:“二爷在想什么?”
付景轩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阖上眼睛,悠哉地晃着手中并拢的玉骨折扇,说道:“想家。”
此时家中已是春色满园,万物更新。
哑叔换了一身薄衫,手里端着一盒还未煎烤过的嫩春芽,站在内宅的院子里。
这盒春芽是租地的管事刚刚送来的上品,一片片翠嫩欲滴,肥厚均匀,原本是要第一时间拿到书房让方泽生验看品质的,却没想方泽生已经来到院子里,左边腋下夹着拐杖,右手由陈富搀扶,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已经能站很久了。
半年前陈富提着药箱跑来方家,尝试了他特意去寻找的上百种方法,终于将方泽生的那两条废腿治出了知觉。
虽然如今还不能dú•lì行走,却已经可以由旁人搀着迈出几步。
陈大夫前几日还激动不已,这两日又开始忧心忡忡,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方泽生,一边说道:“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了,还是先回屋歇一歇罢?老夫知道大当家急于恢复腿疾,但您如今每走一步都像走在铺满了钢钉的石板上,可万万不能急于求成啊。”
方泽生额角冒汗,嘴角泛起一层由疼痛过度引起的白霜。他想每日多走一些,这样等到付景轩回来的时候,就能看到他站起来的样子。只是他坐在轮椅上多年,忽而站起来走路,确实有些吃不消。本想听陈富所言回屋休息,却不小心瞥到了一朵刚刚在花枝上绽开的迎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