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华衣目送祝知宜一步步走向正殿的身影,那一揖拜是他的真心实意、心悦诚服行的礼,不因身份、不因品级、无关规矩。
世人不知,他其实从来无意于后宫之争,但他确实对祝知宜有着一种微妙的感情。
从前他觉得祝知宜与他都是簪缨世家的政治牺牲品,是被家族束缚、禁锢、失去自由的死水一潭,再后来进了宫又觉得对方不过仗着有天子撑腰。
可三年前他在京中听着南边一次比一次危急的战报和君后大义赴敌的消息,他终于肯承认,祝知宜即便戴着镣铐也能挥剑起舞,这样一个坚韧博达、大仁大义的人,不可能是门族的装饰、天子的傀儡,而是真正的国之脊梁。
被禁锢、被操控、被压制都是因为自身的不够坚韧、不够坚定、不够坚持,沈华衣不能再给曾经的自己找理由。
祝知宜不在乎别人的打量议论,检视仪表时,有人走到他身后。
“祝枢密使总算回来了。”
阴阳怪气的语调有些熟悉。
“噢,不,马上就是祝阁首了。”
祝知宜转身,竟是姬宁,如今已经子承父业,是姬大将军了。
少年的脸褪去了几分稚嫩,越发明艳张扬,身后依旧跟着那位在军营中给他拿过金疮药的影卫,面色冷峻,但寸步不离。
祝知宜知道姬宁后来在攻打郎夷开疆扩土立了大功,对他淡淡一笑:“姬将军。”
姬宁还是那副极拽的姿态,与他擦肩而过时声音很低地说:“往后可又有得争了。”语气高傲,但不算令人讨厌。
祝知宜一怔,看着他漂亮的侧脸,忽而涌出许多感慨,三年,不长也不短,当年京中的少年们都成熟了。
无论是曾经稚气未减桀骜不羁的姬宁,还是一身傲骨目下无尘的沈华衣,抑或是怀才不遇遭人冷眼的隋寅,甚至是那位也许永远不会有姓名如同影子一般跟在姬宁身后的影卫,都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无论他们在朝堂上如何算计、筹谋、争夺,但真正到了家国危急的时刻,也是他们这些年轻的血骨一同撑起了这片巍巍江山。
大梁的未来,是属于他们的。
许是年关休沐将至,又逢君后回朝,早朝气氛热闹且微妙。
正午大殿,天子戴九旒之冕高坐明堂,殿下新晋的百官之首,着宝相仙鹤图纹绣织缨紫官服。
一个不动声色,一个不卑不亢。
一人垂眸,一人抬首,梁徽将目光从祝知宜那被玉带收得很细的腰上移开时,彼此目光轻轻撞上,一瞬,又各自擦过。
两张脸上都看不到一丝异样,冷静淡定得让诸位朝臣怀疑此前听闻的种种帝后情深、痴缠虐恋只是子虚乌有的传闻。
今日早朝所议之事是统一管制市集教坊乐师舞姬一职,临近年关,周国异族又陆续涌入许多贺岁杂技团,御管之事刻不容缓。
吏部和礼部都想放自己的人,这官职不大,但位置至关重要,等于是一个亚文化外交,谁都知道熙帝野心勃勃扩充版图,在周国异族交旋上大有可为。
庚子年最后一日早朝也吵得不可开交。
祝知宜看梁徽又露出那熟悉的冷笑,知道又有人要遭殃,双手合拢上前一步道:“皇上,臣以为藩乐使一职与寻常管理之职不同,也不是非得从礼部和吏部中荐选。”
“噢?”梁徽公事公办问,“你说。”
“其一,这终究是个乐坊之职,作为管理乐师舞姬的长官首先自身应多少通文教乐理之事,方得以服众;其二,事关与别国外交、同异族之谊,此人最好精擅多种族语。”
“臣认为不如该职可面向民间选拔,不限男女,不限身籍,不限国族,以显我大梁包容开放、海纳百川之气度。”
梁徽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四两拨千斤,把球踢给方才那两个吵得不可开交的老家伙:“陈尚书,张尚书,你们觉得呢?”
祝知宜一碗水端平,提出的法子的确是无可反驳的最公平的方式,礼部和吏部也不能说不,谁要再不乐意那便是捞油水的心思过于明显。
两人只得都答:“臣无异议。”
“臣附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