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喧嚣的风似乎都静了。
庄明明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老师快步跑到他身侧,焦急掰开他的肩膀往下看——天命珠荧光大亮。
葡萄般大小的猫眼石能散发出多大的光亮呢?至少能将附近人的脸庞都照亮,这是一束从底下向上射的精光,清晰地照映出老师脸上的惨白僵硬与难以置信。
他几乎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劈手夺过天命珠,又哑然朝向了简云台这个方向。
如果说方才只是夜灯那般亮,那么现在更像是小小的悬日被托在掌心之中,光芒扫射过来时,人的眼眶都会发热刺痛。
它发光、发热,变得更亮。
恍惚间,简云台几乎有一种怪异的错觉——天命珠像是囊括了两个人的份额。
“所以说……”庄明明喃喃开口:“之前我们以为希望是简瑞芝,这是错误的想法?其实是简瑞芝孕育了新的希望才对?”
梅凛然:“那真正的希望岂不是……”
两人若有所思,双双看向简云台。
简云台后退了半步,嘴角微抽说:“我确实是一个神祟,但我……”话还未说完,天命珠光芒闪烁一阵,重新归于沉寂。
庄明明妥善收好天命珠,说:“看来我们的方向一直错了。这胎,绝不能打。”
老师面色惊变数秒,像是在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啪”的一声,梅思雨猛地拍掌,欣喜若狂说:“那我们不就可以不参与这件事了吗?一切都交给简云台做决定就行了!”
老师和师娘的目标一直都是救出简瑞芝,从而救世。可现在已经证实简瑞芝并非他们能够托付的人,那么他们现在的目标就应该直接换成简云台。
梅思雨的想法很简单,等简云台做完决定,她就可以救自己的家人们出去了!
话说完,在场众人却都没有说话。
梅思雨脸上的笑意逐渐僵硬,她缓缓转过头,窒息喊了一声:“……爸?”
老师面色苍白,攥拳不语。
师娘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看着简云台,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你会让她做手术吗?”
明明天命珠已经敲定简瑞芝并不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这个时候在老师和师娘的眼里,这件事应该已经翻篇了才对。可一人还是万分纠结,俱心浮气躁。
简云台看着他们,心中有一股难言的怒火,“我说了,等她醒。这种事情为什么要替她决定,她难道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老师说:“可她不知道自己后来会死啊。”
简云台说:“她不知道,我们告诉她不就行了。”简云台比任何人都希望简瑞芝能够活过来,甚至可以说,他私心是希望简瑞芝愿意去打胎。
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替人做决定。
即便他是简瑞芝的亲生子。
也绝对不可以。
老师面色微变,脸上的血色逐渐流逝,低声说:“她那样的性格,即便是知道自己未来会死,恐怕也会甘愿赴死。”
简云台是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了。
另一边的梅思雨却尤为震怒,“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不明白,我实在是不明白,这种事情你们明明可以不管的!甚至你们现在出镜子都可以。你们知道简瑞芝会死,所以强行让她打胎。我也知道你们会死,我现在让你们出去你们愿意出去吗?”
老师说:“我们想让她活下来。”
梅思雨心脏重重一揪。师娘叹了一口气,说:“小雨,你没有经历过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过的事情,你不懂。”
发生争执的时候,往往简简单单的“你不懂”三个字,就能让人的火气蹭蹭上涨。
梅思雨原本震怒,还能勉勉强强忍住气焰,现下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她上前几步扯住老师的手臂,将其扯到了裴溪的身前,恨声说:“带他们出去!”
老师立即抽出了手臂,执拗说:“不。”
梅思雨更加气急。
能看出这一家人谁最有话语权,梅思雨险些和老师打起来,庄明明惊慌失措拉着梅思雨,师娘则是震恐担忧拉着老师。
一行人拉拉扯扯,梅凛然站在外围,脸色难看说:“在你们眼里简瑞芝是在自找灭亡,可是在我们的眼里,你们同样是在自找灭亡。现在已经确定简瑞芝并不是救世之人,你们还有什么理由非要救她?”
老师突然止住了所有抗拒的动作,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背脊佝偻坐到了脏凳子上。师娘眼眶微红,转过身悄悄抹眼泪。
“我们羞愧啊……”师娘摇头哽咽说。
梅思雨追问:“羞愧什么?”
老师像是想要制止师娘,师娘却像是破罐子破摔,一口气说:“当年我们研究队一起研发红水晶,初衷是好的。谁知道架不住王是个杀千刀的!项目转移到王的手上,红水晶自此就变成了谋命水晶——十几年来,它谋杀了多少人的性命?”
福利院的失孤儿童,危房里的空巢老人,街道上随处可见的断臂残肢与陈年污血,即便是开着洒水车去冲洗,也冲洗不掉人们留下的痛苦印记。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亲朋好友一个接一个的非自然死亡,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可爱的陌生人死在了本不应该死去的年纪。这些尸山血海的一笔笔债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压在他们的肩膀上,垂眼看时手掌白皙干净,可他们始终能从指尖的缝隙里,偶尔窥见流沙般的黑心血,正滋滋往外喷涌。
负罪感。
没有任何人知晓的罪孽滔天。
没有任何人怪罪的负罪感。
师娘泪流满面冲梅思雨说:“你不像我们,你勇敢,但我们却太懦弱了。教父和王决裂时,我们的立场不能像其他研究员那么坚定,瑞芝叛变时,我们也不能像她那样决绝。我们一直以来都太羞愧了——你知道镜中这个时候的我们在干什么吗?昔日的同僚们在和联盟战斗,就在这家疗养院!我们却躲在联盟盖的大房子里,像是缩头乌龟一样不敢露面,一缩就是几十年。”
现在木已成舟。
随之而来的,是即将溺毙他们的滔天负罪感。耳边似乎萦绕着无数声音,声声怒号着“我不想死”,声声悲鸣着“我想活下去”。
师娘掩面痛哭说:“当年同僚们浴血一战,想要弥补自己的过错。我们却躲着、藏着,我们实在是太羞愧了。”制造出谋命水晶的痛苦、未能和同僚们并肩作战的羞愧……这一切的一切,在见到简瑞芝时达到了巅峰。
蓦然回首,镜子里的大家都还年轻,并且永远年轻。他们却已经添上了无数道皱纹,师娘说:“他们是做错事情的英雄,我们是做错事情的懦夫,我们太羞愧了。”
师娘不断强调着“羞愧”一字,老师面色冷僵,眼眶却悄悄地红了。
有些人死在了过去,却好像永远都活着。有些人苟活到现在,却好像被埋葬在过去,一直都没有能走出来。
梅思雨盯着亲人们,身子不停地发抖。她有很多话想要说,她想要大喊大叫,像小时候那样无理取闹,可是当她的目光触及父亲与母亲眼中的绝望痛苦时,她突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剩下满心的无力感。
一片死寂之中,侧面的木椅子突然“嘎吱”一声响,简瑞芝脸色微白,悠然转醒。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去,所有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气氛僵硬又古怪。
简瑞芝先是转眼看了看四周,发觉自己不在手术室里之后,她猛地长松一口气。
师娘擦干净眼泪,上前两步期期艾艾唤了声:“副队。”
好久不见。她是想说这句话的。
可是面对着这张掩埋在记忆深处的脸,她羞愧到什么也说不出来。
简瑞芝抬眸看着她,看了许久后,突然轻轻弯唇,说:“你老了。”
师娘一惊,“你——你还能认得我?”
简瑞芝牵起师娘的手,重重拍了拍师娘的手背,笑着说:“研究队里的实习小姑娘长大了,还是这么的爱漂亮。”
“副队,我老了,不像以前那样漂亮了,但您还是和我记忆里一样,温柔又强大。您当年指导过我的那篇毕业论文,最后在区里拿了一等奖。我一直都没能来得及跟您说声谢谢,我一直都没能跟您说。”师娘垂首,似是压抑着嗓子眼里的哭啼,她抬头哽咽问:“您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简瑞芝叹气,说:“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