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轻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发现了容璟身上传来的气息的异样。
手指不断收紧,谢玄轻垂眸,轻轻地将容璟揽入自己怀中。
银白色的长发在昏暗的灯光中显得有些朦胧,谢玄轻指尖轻轻在容璟的脑后梳过,锐利的眉轻皱着,难得带了一丝不知所措。
过了几秒,谢玄轻才低声道:“……先生,别难过。”
温热的、属于人类皮肤的温度透过微凉的发丝传来,容璟下意识地抬起头在谢玄轻的下巴处蹭了蹭,然后回答道:“嗯。”
确切来说,容璟此时的心情并没有多难过。毕竟天元宗覆灭一事已成定局,几百年过去,他的师父纵使寿数再长,也该走到尽头了。
他在拿出那卷手札的时候便接受了这个现实,心中的难过虽有,但因为早有着心理准备,到底不算太深。
只是当他看到手札上夏掌门对他的称呼、回想起幼时朦胧的、带着温情的记忆时,心中却是忍不住泛起丝丝缕缕轻浅却深刻的酸涩来。
比之单纯的难过更加复杂,容璟难得有些懊恼,为何他当年没有直接问上夏长生,那天晚上照顾他的、叫他“小璟”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也有些懊恼,下山数年,他为何一直想不到要回去天元宗一趟。
夏长生的身体虽好,但到底是上了年纪,他当时应该常回去看看的……
泛黄的绢布被细白的手指攥出了一点儿细密的褶皱。
然后下一秒,容璟回想起自己手中攥着的东西是什么,又下意识地将拿着手札的力道松了松。
发顶被亲了下。
容璟回过神来,才注意到谢玄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顺着他的动作半靠到了书架上,姿态看着有些扭曲。
强韧的腰往后弯着,脚下轻顶着书架。谢玄轻对上容璟难得散去了霜雪、只余下点点烟雨雾气的眼眸,无奈地笑道:“再皱眉,夏掌门可就要担心了。”
他这般低声地说着,指尖亦是轻柔地在容璟的眉间按了按。
容璟静静与他对视了一会儿,随即便垂下眼睫,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从前也向来是个性情极为冷静淡然的人,此时心绪翻涌,也不过是因为一时看到故人留下的手书,回想起曾经模糊的记忆,觉得有些遗憾和懊悔道罢了。
在谢玄轻将他的注意力稍微引开了一点儿之后,容璟很快就将心底的思绪压了下去。
顿了顿,他抓着那块绢布手札,从谢玄轻身上起身。
微凉丝滑的银白色长发从指缝中抽离,谢玄轻眸色微深,却还是顺着容璟的动作,跟着站直了身子。
手札只看了前面的一段话。
夏掌门当时或许是已经猜到了自己大限将至,在问候过容璟之后,便是将他从卦象之中窥探的卦象记录了下来。
天道忌惮天元宗是有理由的。这种忌惮在容璟身上,更是化为了警惕。
周天之卦,天赋卓绝者,可以此算尽天下万事万物,自然也能算古卜今。
但这并不是它最可怕的地方。
容璟曾用周天卦算尽旧朝气数,直接将一代王朝的龙脉改易新主;
而夏长生的天赋并不及容璟,但寿数将至,他于生死之间的距离越发模糊,也就越发容易触及到天道轮转。
再加上当时是天元宗整个宗门的人为他护卦,无数灵力涌来,只一息之间,夏长生灵光一闪,便抓住了周天卦中所捕捉到的那丝微弱的、坚韧的因果之线,随后顺着这一根线,直接算到了几百年之后的未来!
诚然,几百年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其中蕴含着无限变数,便是天道也不能一一控制确认。
只是夏长生算的并非是几百年后的众生。
他所依靠展开周天卦的那一丝因果之线,也仅是围绕于容璟与谢玄轻之间,所窥见的天机,也只与容璟还有谢玄轻相关,看着也有些模糊。
但身为天元宗之掌门,夏长生于玄学之上或许没有容璟这般天赋卓绝,但于城府与经验之上,却是要比容璟更为深沉与厚重。
他所看到的卦象之中,容璟与谢玄轻终在几百年后的时代中相逢,淡淡的姻缘之气缭绕于他们的身侧,将这本该是挚友的二人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
在被谢崇礼貌而坚持地请出山着手复活容璟的时候,夏长生就知道这个人是个疯子,知道他对容璟那几近于阴郁占有的深沉心思。
他是万民称颂的开国帝王,身怀十世帝命,若就按着容璟之前为他所设好的道路走下去,即便没有了容璟的帮助,他也依然能靠着自己的命格与功德世世为王,掌尽世间权势,享尽人间喜乐。
他将会有慈祥而不失严格的父母长辈,会有温柔贤惠的妻子,会有懂事乖顺、聪明机敏的儿女。
他的命格是世间难求的好命,无数人积攒了十几世的功德,也难像他这般,将这世间的好处尽皆占尽。
这样的命格放在任何一个普通人身上都是一种极大的诱惑,更罔论谢崇自己早已感受过了帝王是如何威势随性,感受过成为帝王后的无数好处。
在听到对方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查阅过古籍,看到有天师提出可用万世功德与命格换取一丝逆天之机时,夏长生就知道——
他疯了。
“天元宗沉寂太久了,夏掌门不觉得应当让它显露出自己的威势么?”身着九重冠冕的帝王站于山巅之上,冷峻的脸上带着一缕柔和的、甚至说得上是蛊惑的笑容,“而且……夏掌门应当也想让阿璟重新活过来吧?”
明知道对方当时不过是想将他们骗上船,但夏长生乃至整个天元宗,却是当真心动了。
重现天元宗威势这一说法对夏长生他们而言并没有一点儿诱惑性。
但“复活容璟”这四个字,却是直接戳中了他们的软肋。
天元宗隐世多年,宗门中人交往时虽都是淡淡,但内心深处却是极为看重彼此的存在。
而容璟当时被夏长生带入天元宗的时候还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小小的一团蜷缩在薄薄的布料当中,脆弱又柔软。
十几年来,他们几乎是看着容璟长大的,看着他如何从巴掌大的奄奄一息的婴孩成长为乖巧沉静的少年,又看着他是如何从青涩少年向青年转变。
当他遵从宗门潜在的规则下山历练之时,专修卜算之道的夏长生便从他身上隐约窥见了一道劫数。
只是这道劫数起于他过份卓越的天赋,其后因果繁复凌乱,便是夏长生也难以窥尽全貌,更不提出手为容璟直接化解。
辗转反侧,夏长生最终还是决定将自己所修的周天卦传授于容璟。
他的本意是想让容璟借周天卦之手,算出自身的劫数所在,却没想到,自己传授的这一术法,反倒是成了推动容璟命中那道劫数的一环。
夏长生会被谢崇说动,除却对弟子的爱护之外,也是因为他自认为容璟此番遭遇的天罚,与他有着莫大的关系。
山巅之上狂风猎猎,谢崇立于其中,神色却是丝毫未变。
他微笑着看向夏长生,语气恭敬之中,仍是带着几分蛊惑:“夏掌门只管出手,便是失败了,我也不过是失去些功德和命格。若是成功了……阿璟他可就能继续活下去了。”
夏长生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幽黑的眼眸深处,跳动着一簇令人心惊的暗火。
夏长生一瞬间就明白了,若是他和天元宗拒绝出世的话,谢崇也绝不会放弃他的计划。
什么十世帝命,什么万人臣服,于他眼中也比不过一个容璟。
……这会是所谓的挚友对待自己好友时该有的态度么?
夏掌门曾经得天道馈赠,寿数比之一般的长寿之人都还要再长得多。
在他坐镇天元宗的这些年中,他也并非没有见过男子之间的恋情。
但俗世的眼光与压力,时间的流逝与爱意的流逝,那些男子分分合合,最终能真正一生一世一双人走到最后的,也不过寥寥。
夏长生在觉察到谢崇心思的那一瞬间就下意识地生出了一种荒谬之感。
只是仔细想想,似乎也不甚意外。
容璟虽说性情清冷了些,但容貌与修为无一不是顶尖,谢崇与他相伴多年,又凭借着容璟的助力最终推翻了旧朝——
在他心中,容璟地位特殊,再正常不过了。
心情一瞬间有些复杂,夏长生不太确定谢崇是一时不习惯容璟的消失才这般行事,还是他当真对容璟情根深种。
但认真考虑之后,夏长生还是缓缓开口,答应谢崇的请求。
只不过他与宗内的师兄们都以为时间久了谢崇便会生出几分退却的心思,若当真如此,他们就也要跟着做出一些别的准备了。
但随着聚魂大阵逐渐成型,祭天一事势在必行,谢崇的表现却是比他们都要狂热得多。
他分明毫无修行天赋,但仗着自己足够聪慧,竟也从无数玄学典籍之中翻找出了天元宗众人如今正需要的一些如何不伤及无辜、却能为容璟凝练出肉身的办法来。
那就是简单却又不简单的,“愿力”二字。
对于其他人来说会有些困难,但对于谢崇来说,“愿力”二字又显得相对简单了。
旧朝时期的痛苦记忆尚在,天下万民对于将自己从水深水热之中拯救出来的昭帝天然带着尊崇与敬仰。
于是谢崇将容璟之名推向天下之时,所受到的阻碍几乎为零。
愿力汇集而来,凝聚于养魂木中。
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一点儿熟悉的灵魂气息正在成型,是容璟的神魂终于恢复了过来。
谢崇一点儿一点儿地将那方养魂木雕琢成容璟的模样,精致而清冷的眉眼,浓密而柔顺的长发。
无数愿力凝练于木像之中,最中心的一点,便是谢崇以自己仅剩的功德所凝聚而成的、力量更为纯粹与强大的、属于人间帝王的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