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拒外扰福帅赴藏边 临大祸学士急测字

乾隆皇帝 二月河 6121 字 2022-09-16

“还有李侍尧,今天也由刘墉传旨。”乾隆端起杯啜一口茶,皱了皱眉头愠怒地说道,“这是什么茶!”——顺手连杯子从暖阁隔门扔了出去,“啪”地摔碎成几片,三四个太监吓得浑身哆嗦,跪着膝行上去收拾瓷片茶叶用小墩布蘸揩着金砖地面。乾隆接着说道:“他的事与纪昀不同,倒与国泰仿佛!广州十三商行是他奏准封锢销号的,但李侍尧从来就没有真正管好洋务,十三行只是明里转了暗里!朕拿他当先朝的李卫信任使用,可他一直在欺瞒朕!奉调北京,他又怕新任广督查知他的隐情,又先走一步代十三行陈情,还受了人家十万银子,他单作一次生日就收了三百两黄金——这样的人,再有才也不能留!——要交部议处,人发狱神庙羁押,部议之后,该用典刑,朕也救不了他!”他转脸看定了阿桂,“你怎么看?”

终于来了!阿桂被他问得身上一颤。从他回京,已经隐隐地感到军机处要出大事。像是天上层楼狰狞的乌云在逼近,电闪雷鸣都隐在云后,种种小路信息都是冲着李侍尧和纪昀来的,又有什么“傅恒病倒重起炉灶”的传言像水底暗流般时时袭来。福康安带丧请缨获允他已经暗地松了一口气,待得胜还朝,恩隆礼遇宠眷优渥觉得比傅恒还加了几分,他已是放下了心,觉得稳下来了。不料这乌云中的闪电还是击了下来,一点也没有犹豫,一点事先哪怕是暗示也没有,一下于就击倒了两个红极万方的中枢大臣!方才乾隆一番厉色陈述中他才从懵懂中惊醒过来,已觉得自己这么端坐着不合时宜,见问自己,忙长跪了下去,叩头回道:“皇上雷霆之怒,奴才还在惊慌不安,一时还不能从容思量。他二人的事以前只是稍有风闻,奴才也有点出乎意料,想不到竟如此重大。”

“纪昀就是军机大臣。李侍尧是你举荐的人,军机处理应回避。”乾隆冷冷说道,“乾纲自在朕心掌握,未必一定先给你们招呼。于敏中也是一无所知嘛!当时调任李侍尧来京,于敏中也建议过的,恐怕也要给你们一点处分。”

于敏中也早就坐得背若芒刺,忙就身前一步跪下,和阿桂一同谢罪:“求皇上重重惩处……”

“功是功过是过,浊者自浊清者自清,这个以后再说。”乾隆说道,“你们还要办差,不要心里总想着自家处分。莎罗奔的儿子侄子们现在金川又闹起事来。这和西藏局势牵连有关,藏中黄教和藏王内起纠纷,还夹着东印度公司在里头闹鬼,与西域准噶尔部蒙古也勾扯在一起,这都是军机处的‘军机’正务。调理不得当,或者西边闹出大乱子,朕已经六十五岁的人了,还要被迫御驾亲征!那你们军机处该当何罪?朕想见一见玛格尔尼,也有这个羁縻的意思在里头。你们与和珅刘墉还可以再想一些法子,福康安又要带兵到金川,他已经派了三千骑兵到打箭炉驻扎,一为防着小莎罗奔和藏中反叛联络,二来造成形势逼英国人印度人从不丹撤兵。你们和福康安约见几次,他有什么需办事务,不可有丝毫怠忽!明白么?”

“明白……奴才、臣等遵旨!”

二人叩恩起身,正要辞出殿去,乾隆摆手示意暂留,又道:“纪昀前日从顺天府试上下来,奏说今科取中的贡生,里头有个叫皇甫琰的,取在第十二名,籍贯履历在礼部存根上查不到,他现在正待罪,你们向礼部关照一下,不要再查了。那是十五阿哥颙琰,朕暗地送进贡院参试春闱的。”

“有这样的事?”阿桂脱口而出说道。于敏中也一怔,惊讶地望着乾隆道:“十五爷在山东,没有回京交卸差使呀!”

乾隆原本板着脸,见二人目瞪口呆,不禁泛上一丝得意的笑容,说道:“要让你们知道就麻烦了,又不敢去关说,又担心他考不取面上无光,所以只能密地办理。他自己——”他右手伸出两指晃了晃,“他自己提考篮进场,密封阅卷,自己挣得的第十名,全部誊送进来,朕把第十名向后压了两个名次,准知恰恰就是朕的儿子!”他微笑着,不知是赞是叹,又道,“还算孺子可教吧……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见乾隆转怒为喜,二人心头也都一宽,想想也为乾隆欣慰,这是件怪事又是喜事,少不得承颜色笑,阿桂笑道:“万岁爷真能出人意表!这是放在您,要在下边缙绅人家,老太爷高兴得那还了得?七大姑八大姨远亲近邻花红礼酒,放炮树旗杆唱大戏,要很热闹几天呢!”十敏中也笑:“王尔烈这首席也坐得了……这……这有点匪夷所思,臣还有点信不及呢!”

“你去问问纪——问问他的房师就知道了。”乾隆笑道,“前几天老佛爷才知道他入场,还担心怕名落孙山了不好看,朕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念头,十五阿哥资质在阿哥里头只是中平,想看看儿子们和举子们文章,上下如何,他进进场,也知道读书入场屋滋味如何,这没什么坏处……”他这才想到本来要说的话,收了笑容说道,“毕竟这事耸动物议,张扬出去没什么好处,只你两个知道也就是了。告诉他们不要查了。”

两个人也都明白过来,忙答应称“是”,于敏中道:“既然如此,不用再知会礼部,十五爷殿试可去可不去,他们历来规矩,会试之后存档,外人一些儿也不知道的。特意去说,反而使人疑心:这人怎么了,军机处来人说话?”阿桂道:“十五爷已是贝子王爷,这功名只是试他才学。他不宜再去殿试,一来太较真儿,二来往哪里安排名次呢?”说罢,见乾隆无话,二人才辞出来,回想今日见驾,犹自一惊一乍忧惧带喜,乱七八糟的品不出滋味来。

……纪昀头晕目眩,软着两条腿出了养心殿大院,兀自心里空落落茫茫然。他像吃得酩酊大醉的单身汉,踉跄得走不稳步子,一步下去犹如踩在松软的棉花包上,慢慢挨出永巷口,一阵熏暖的东南风从天街漫地扑面入怀,才知道此身已在军机房不远处。他手哆嗦着,似乎要掏怀表看时辰,半途里又无力地放下臂来,刺目的艳阳照得三大殿和左边的乾清门一片辉煌灿烂,融融的阳光洒落在广袤的大街上,一片金色耀目刺心,因身上冷汗未退,一阵风又吹过来,他觉得前胸后背倏地一凉,一头强自收摄心神,一头思量着该怎么办,若在以往,他连想都不用想就去求见傅恒,但现在……等着阿桂、于敏中?于敏中为人落寞难以托靠,阿桂是举荐李侍尧的人,说不定也要吃挂落,自身难保的人,何必去见?尹继善死了,“五爷”弘昼也死了,和珅是对头,刘墉是奉旨抄家的主官——指头屈尽,原来自己无人可见,也无情可说!回家去,说不定刘墉已在府中等着,进门锒铛一锁就得进养蜂夹道——算来自己的自由也只是顷刻须臾弹指即逝的事了,何必急着到军机处,眼下自然还有人挑帘子,但进去一群章京请示公务,怎么料理!——告别?圣旨还没有下,还会惹出是非……望着蓝莹莹的天空,金碧辉煌的宫阙,他突然领悟了什么叫“天罗地网”,什么叫“人生三尺世界难藏”!

“那就听其自然吧……”

纪昀心里一阵凄楚,转身向景运门走去,既然没有什么门路可以投奔,那就赶快回家,“阅微草堂”里还有不少书稿,要赶紧整理,从《四库全书》房借来的书有些还是,还有平时与亲朋好友往来的书信,虽说都是平常言语,这个时候极有可能被抄进磨勘御史手里,天知道这些“魔王”们鸡蛋里挑出什么骨头来——蓦然间,又想起夫人马氏的堂弟这科春闹中了贡生,约好了午间到府拜谒,府里少不了一干房师门生酬酢热闹,他心里猛地一紧:这还真的得赶紧回去料理!想着,脚下已加快了步子,一路多少官员纷纷给他鞠躬让路,竟都视而不见。

纪昀的新府邪在紫禁城正南偏西的樱桃斜街,离着西华门不足三里之遥。落轿下来看,天色刚刚过午,阳春暖月时分北京人极少昼寝午睡的。这是背街小巷,稀稀落落的茶馆里有人说书、有人算命、有人讲买卖付价还价,卖油炸果子的还有背糖葫芦串子的懒洋洋沿街叫卖,小孩子们成群结伙扯着风筝线满街乱跑,你绞了我的线我碰了他的风筝大喘气儿争吵叫闹,夹着叽叽咯咯的推打说笑,南边就是八大胡同,熙攘和煦的街衙里隐隐还听得调筝弄弦鼓签吹竿的声音。待离府还有一箭之遥时,纪昀在轿窗中一闪眼看见一间拆字摊儿,心里一动,又待走了几步,用脚蹬蹬轿底,大轿一滑一顿便停下来,他摸了摸头,那只珊瑚顶子在养心殿仓皇退出时根本就没戴出来,这才明白自己出西华门时大监们何以那样诧异,不由暗自苦笑了一下:看来我竟不如个不更事少年,昏了头乱了方寸了……就轿中脱下袍褂,只穿一身酱色湖绸袍子呵腰出轿,吩咐道:“你们就这里等着,不要报家里知道。”蜇身回了拆字摊上。

这是个只有一间门面的小拆字店,纪昀来来回回轿子从这里过了无数次,竟从来没有留意过它的存在。此时看得真切,迎门是一张小桌,靛青台布上笔墨纸砚香炉签筒书帖纸卷一应俱全,满屋淡青壁纸裱糊得平平展展,正中悬着一幅《孔子问礼》图,下面常例是太极八卦,旁边一幅竖条,上写:

亮工绪余道立文心

八个茶碗大的字端楷正书清雅绝俗,此外了无长物。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半躺在藤椅上一手把着扇子一手捏着念珠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才睁开眼来,一边打量纪昀一边长揖,伸手让坐说道:“尊驾容色惨怛,忧急煎虑见于眉宇,要解心中九转回肠,当求圣贤触字之妙!承看顾,请坐!”

“先生清范,令人一见忘俗。”纪昀不知怎的,听这几句掉书袋子酸文,极寻常的几句话,心里竟一下子安定了许多。一撩袍摆坐了桌子侧畔,嘘了一口浊气,已是清明在躬,含笑说道:“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使得知。学生却有难解之忧,近危远愁望门投止,愿先生有以教我。事急,不容细推,即请用周亮工字触之学为我一断休咎——这是卦金,敬请哂纳。”他从袖中摸出约一两重一只小银锞子轻轻放在案上,又道,“实不相瞒,我就是这巷中住的纪学士,如今罹罪在身。此时无暇与先生坐而论道,就请先生指点迷津。”

那先生却不甚惊讶,点了点头说道:“大人还穿着朝靴,又刚从大轿上下来,学生已经知道了您的身份。既然事急,就请赐下字来,不用六爻仔细推算了。”纪昀问道:“拆字可是应响灵验的么?”先生熟视纪昀良久,笑道:“相公识穷天下,不知六书之学?六书之学妙于会意,哪个字没有‘数’?秉心诚意,合三体、合六体其应如响!小篆变于李斯,说文防于许慎,开后人离合相字之学,难道只是用来玩味取乐的?如相信不及,只好请大人另觅高明了。”纪昀忙道:“不不,岂敢呢!我与先生近在弥密,一向疏于照应,听先生方才清教,原是位饱学之士,临时来抱佛脚,心里很惭愧的——请教先生尊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