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七颗舍利 ranana 3873 字 2022-09-17

他看到不远处的湖滩边停着几艘小船,就跑了过去,把其中一艘往湖里一推,涟漪荡漾,他跳上小船,坐下来,拿起船上的木浆划了起来。

风煦微也跳上了这艘小船,嘀嘀咕咕的:“这时候划什么船啊……”

但随着那小船离岸越来越远,他们晃晃悠悠荡向湖中心,荡向那沉在湖底的玉盘似的月亮,风煦微也就没话了。他和怜江月面对着面坐着,划着船。

风柔柔的,木浆拨开湖水的声音也柔柔的。月光太明亮了。怜江月瞥见自己落在水中的倒影,他的头发是那么长,他的右手是那么黑,他的脸像一块布,风一吹,就皱了。怜江月笑了出来。湖面上,风煦微那张漂亮的脸也被吹皱了,一抹笑容从他的嘴角被吹到了他的眼角去。怜江月抬眼看风煦微,伸手摸到他的脸,靠近了他就亲了他一下。

风煦微怔住了。怜江月欢快地说道:“风煦微,我好喜欢你啊!”

他懒得去管自己成了个什么怪物,懒得去管他的右手到底怎么又长了出来,懒得去管哭雨怎么到了他的影子里去,那么多谜团,那么多怪事,他通通不管了,他现在就要去亲近月亮,去亲近水,去亲近风,他还要再亲一亲他喜欢的人!

他还是恨那么多人,他的身体里还是有那么多无法忽略的恨意,但他现在也是满心的欢喜,满眼望出去都是醉人的风光,怡人的景色。他确确实实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豁然开朗”了!

第18章 (1)

一代京剧名家郁玄东的告别纪念仪式于四月二十三日,星期五,在八宝山东礼堂举行。郁玄东武旦出身,十二岁时以一出新编《木兰从军记》于河北保定得慧楼初次登台,那第一场里,就见郁玄东脚踩薄靴,红衣红裤,手上舞着短刀,是个天真烂漫的武旦形象,木兰从军后,他便换上一身半红半白的硬靠,背着四柄靠旗,头戴雉尾头盔,妆容不改,只是额上抹了英雄尖,挥着大刀,错步抖靠亮相。

男在台上扮了女,女在台上又扮着男。两场戏唱罢,观众看得有些糊涂了,吵着这演木兰的角儿到底是男是女,但观众又看得很满意,很高兴,很愿意第二天再来捧场,因这出戏打从第一场起,就见角儿在场上连踢二十个腿,接着又是两个翻身,起刀,踹刀,飞脚,打旋,木兰从军后,这角儿又带上大刀,怒战群雄,直打到最后一场,耍着花枪在马上和突厥大将斗了二十来个回合,这打得是刀光剑影满场飞,郁玄东使出来一身好武技,叫人目不暇接,连声叫好。

而他的文戏也不拖后腿,木兰替父从军,泪别家乡,踏上未知的征程,其中的不舍与胆怯,叫这十二岁的孩子唱得人潸然泪下。到了尾声,木兰荣归故里,见到老父时,只是报喜,那一众亲人退了场,木兰对月落泪,数十年征战的心酸苦楚一人吞咽,看得观众也是长嗟短叹。台上的角儿有这一身文武兼备的本领,谁还在乎唱戏的是男是女?

《木兰从军记》在得慧楼连演了三十天,郁玄东就此打响了名头,之后他又出演了得慧戏班的张得慧班主和一众老师傅一块儿捏出来的新编《泗州城》,《取金陵》,《九莲灯》,也是场场叫好叫座。这武旦演到了二十岁,他忽然是卸下靠甲女盔,戴上髯口,蓄上白发,一桌两椅,改攻老生,靠着声情并茂的唱念本领和一身僵尸摔的硬功夫,他的《武家坡》和《牧羊记》也博得满堂彩,更频频被邀至国外演出。

郁玄东生性豁达,古道热肠,人缘上佳,虽然徒弟只收了四个,但在戏剧学院里担任客座教授已有十年,如今活跃在戏曲界的不少青年演员都受过他的教导,他还热衷在国际上传播京剧文化,又结交了不少海外文艺界的朋友,这一次,他走得实在太突然,早上七点,纪念仪式还没开始,东礼堂门前就汇聚了各路媒体,还有前来悼念的戏曲界,海内外文艺界的名人们,另有一些戏迷票友,大家都有序地排在礼堂前,来送郁师傅最后一程。

郁玄东喜好白色,皎月白更是他的心头好,当年演出泗州水母时也要穿一身皎月白的硬靠,就见大家手中都拿着白色的花束,身上都穿着白衣白鞋。礼堂的窗帘拉了起来,看不清里面的布置,门额上挂着横幅:沉痛悼念郁玄东同志。悼念队伍中,许多人望着这横幅频频拭泪。

八点,礼堂的大门开启,入口处来了两个保安维持秩序,郁玄东的亲友故交们陆续走进礼堂。戏迷和媒体就等候在礼堂外。一些媒体从队伍里探出身子,将手里的照相机,摄像机,对准了礼堂内部。

那礼堂内正中央摆着一张供桌,上面奉着郁玄东的遗照,一鼎香炉和两盆柿子。供桌后便是一具被许多素白的鲜花簇拥着的雪白棺木。

礼堂两侧悬挂着两块电视屏幕,正播放着年初,郁玄东远赴柏林演的《苏武牧羊》。舞台上凄凄落着白雪。

走进礼堂吊唁的人有的祭拜后留在了礼堂内,坐了下来,有的就低着头匆忙从侧门离开了。苏武凄楚的唱腔里间或响着啜泣声。

轮到一个由一名年轻女孩儿搀扶着的,一手拄着拐杖,银发长须,佝偻着背,骨瘦嶙峋的灰衣老人吊唁了,老人在门口的长桌上写下姓名,递上礼金,走进礼堂。礼堂里的司仪报了声:“保定张得慧来看郁师傅了。”

听到这一声,供桌一侧并排立着的,穿着孝服的一男二女都抬起了头。这三人便是郁玄东的三名亲传弟子:武生成英雄,专攻武旦的方英英,和唱老生的赦英妙了。

那成英雄看到张得慧老人,大步过去就要帮着搀扶,口中说着:“您慢些,您慢些。”

张得慧老人见到成英雄,摆着手,介绍他身边的女孩儿,说:“这是我孙女,筱信,才从英国回来。”

接着,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一味苦叹。到了郁玄东的遗照前,他行了个礼,左右看了眼,这才又说上话:“那小疯子去哪儿了?怎么没瞅见他?”

成英雄摇了摇头,不说话,就扶着张得慧要请他去坐下。张得慧道:“让我看看。”

他往棺材的方向张望,成英雄道:“您歇吧,这棺材里没什么,师父他……”

成英雄哽咽了,郁玄东被人活活烧成了一把黑炭,可谓是死无全尸。

张得慧却说:“还是让我看看。”

成英雄不好再推脱,只得领着他过去。到了棺材跟前,张得慧往里一看,一脸的苦涩忽而是消散了,无奈又好笑地扶着那棺材,对着里面说道:“你这小疯子,你啊……”

张筱信跟着往棺材里一看,就见雪白的棺材里躺着一个画着戏妆的人。戏妆油彩很浓,但未能盖住他下巴上的一道小小的疤痕。这人闭着眼睛,穿着身半白半红硬靠戏服的人,这人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张筱信倒抽了口凉气,扯着张得慧的衣袖小声问着:“爷爷,这人是怎么回事?他是谁?”

张得慧抹了抹眼睛,道:“筱信,这就是郁玄东收的最后一个徒弟风煦微,因着疯得厉害,郁玄东连个名都不给他,就怕他出去坏了自己的名声。”

成英雄在旁,颇有微词:“大家都不让,都商议着摆上一副衣冠,他非说什么都最后这一程了,得让大家瞧瞧师父最好的角色,就扮了花木兰,躺在里头,我们早上过来看到他,抬也抬不出来,喊也喊不停,您见笑了。”

张筱信又往棺材里看了眼,道:“郁师傅最出名的得算是苏武了吧?”

棺材里躺着的风煦微双眼仍旧紧闭,却开了口:“放屁,师父最好的角色当然是花木兰,花木兰和可汗对阵,马上对战,错步晃步跌步,步步精妙,下了马又是个双翻身,手里跟着一套花枪,苏武老头不过是连摔两个僵尸,你们就都以为他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