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一手握杯,一手覆杯。眉心一枚印痕由红入紫,陪伴饮酒诸人只当这位江湖名声不显的散仙出神沉吟,自顾自碰杯对饮,不敢打扰。张春霖向来眼高于顶,以幽燕山庄虎老架不倒的武林地位,自身又出类拔萃,生得一副好皮囊,对寻常倾慕于他的女子都止于礼仪,半点不去沾惹,不知为何见到那名冷如霜雪的紫衣女子后,便一瞬痴心,只是不知她与恩公是什么关系,天人交战,眉宇间仅是彷徨落魄,凄然独饮,知子莫若母,叛出南海孤岛的妇人轻轻叹息,张冻龄性子粗糙,细微处察言观色的功夫不够火候,只顾着跟曹段两位世交好友推杯换盏。徐凤年悠悠然长呼出一口气,曹郁段懋二人停杯转头,一脸匪夷所思,只见那一缕雾气飘荡如游走白蛇,在空中好似扭头摆尾,所过之处,碾雪化齑粉,徐凤年放下酒杯猛然起身,告辞一声,径直走向尺雪小院,过院门而不入,步伐飘浮,几乎是踉跄前行,面容狰狞的他犹豫了一下,当空一掠,身形如同一根羽箭直直坠入湖中,沉入湖底。
紫竹林这边不知真相,面面相觑,都看出对方眼中的疑惑震惊,难不成这便是江湖上传闻的口吐剑气如蛟龙?
王小屏自打上山后第一次握剑,在武当众多师兄弟中展现出卓绝的天赋,一直被视为剑而生的极佳剑胚,他自己也一直坚持将来某一天为剑而死。交错背负有幽燕山庄烽燧小吠割鹿头三柄剑,这位剑痴缓缓来到湖边,为湖底年轻人镇守湖面。当初徐凤年上武当,王小屏不以为意,一个劣迹斑斑的纨绔子弟,跑到山上练刀,能练出什么出息,大师兄不惜拿一身大黄庭修为去换“武当当兴”四字,更是让王小屏怒意满怀,赌气之下,就干脆下山磨砺剑心,求一个眼不见为净。时至今日,抛开真武那一层身份,不说武当山的伏笔,王小屏对徐凤年也谈不上有太多好感,不过就纯粹武道历程而言,确实有几分欣赏。
吕祖曾言,我辈修道,莫要修成伶人看门狗。
王小屏盘膝而坐,枯坐到天明。
幽燕山庄往南三百里是江南。
一场突如其来的连绵大雪,银装素裹,万物不费银子披狐裘。清冷雪夜中,一名黑衣老者踏白而行,双手入袖而藏,所行之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最近一处歇脚村子也是三十里以外,寻常老人十有八九就要冻死在这雪地里,不过看老人行路气态,颇像有些武艺傍身的练家子,虽未太多高人跋扈的气焰,想必应该不至于冷死在路途。老人一袭宽袖黑袍,一双厚实锦靴沾雪,满头霜白发丝,当头落雪不停,倒像是霜发之上添加雪,有些冷冷清清的意趣。
老人走得面无表情,目中无人无物,哪怕是十几位白衣仙家飘然而过,如一只只飞鸿踏雪泥,仍是视而不见,何况其中一名年轻女子身后携带了百柄飞剑浩然御剑行,黑衣老人也只是直视前方,如此一来,反而是素来超脱尘俗的练气士们多看了几眼,练气士以观天象望地气看人面著称于世,打量之后,犹然捉摸不透,为首老妪轻轻一拂袖,将一名身形略微停顿的宗门晚辈推出几丈外,她则停下,大雪铺盖,谈不上什么路不路,可这位在幽燕山庄外面对徐凤年那般阵仗还不出手的老妪,竟是有了晚辈遇上前辈,故而避让一头的谦恭姿态,练气士分作两拨,一拨已经掠出黑衣老人所行直线,老妪身后那一拨则静止不动,不说那驭剑的赤足女子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一脸费解,便是悟出指剑的观音宗嫡传弟子也有些讶然,更别提其余此趟出行历练的练气士,都望向那名径直远远擦肩而过的老头子。
黑衣老人骤然停下脚步,没有转头,但众人都察觉到这位高大黑袍分出一缕气机,死死锁定住了宗门滴水观音。
老妪脸色如常,只是双脚深陷雪中。
瞬间如一尊老魔头降临的黑袍人收回气机,抬头望北,眨眼时分过后便继续前行。
作为观音宗权势长老的老妪松了口气,前一拨练气士往回飘荡,围在老妪身边,都有些动容悚然,老妪等黑衣人消失在视野,这才一语道破天机:“是韩貂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