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庭山愣了愣,咧嘴道:“齐祭酒,你倒是比京城以往那些眼高于顶的老家伙都来得爽利,若有机会去蓟州走一遭,袁某人定会拿出最好的酒,祭酒祭酒,不喝酒可不行。”
赵篆笑容温醇而略显无奈,“齐先生,莫要跟这糙人一般见识。”
齐阳龙摆手笑道:“久居大漠边关,可养豪气,所言不假。我大概在明年要走一趟边境沿线,从两辽起至蓟西,到时候就怕袁将军的酒水不够。”
袁庭山嘿嘿道:“袁某人今年在蓟州边境做多了杀富济贫的勾当,可没有一文钱掉入自己口袋,不过要说请齐祭酒喝几坛子美酒,想来我那些俸禄也足够。”
始终小心翼翼陪着笑的晋兰亭笑意一顿,看了眼太子殿下,见赵篆一脸云淡风轻,似乎并不以为袁庭山会祸从口出。王远燃几个都打心眼佩服这条袁疯狗的肆无忌惮,眼前这位老人那可是朝廷暗中请来制衡张首辅的国之巨栋,与其说话,谁不是死命捂着自己的脏腚,唯恐为齐阳龙稍加恶感,那么接下来十几二十年就别想在庙堂上有出头之日了。如王远燃这种所谓在京城可以横着走的角色,不说对上坦坦翁,便是遇上殷茂春元虢这些嘴上喊叔伯的那一辈永徽巨卿,那也都得乖乖夹着尾巴装那温良恭俭让。
齐阳龙看了眼似乎没心没肺的袁庭山,这么个年纪轻轻的草莽英雄,把死气沉沉的蓟州官场给折腾得差点一把老骨头都散架了,袁庭山这趟入京,是负荆请罪来了,他要是再不来,恐怕连义父顾剑棠都保不住他的官爵兵权,袁庭山在蓟北一带大开杀戒,许多在当地扎根百年的豪横家族都给冠以叛国通莽之罪,先斩后奏,不等蓟州刺史秦狐臣上报兵部刑部,就直接把脑袋砍光了。如果是一两件这样的事情,也许秦狐臣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定还会为袁庭山这个顾剑棠义子诸多遮掩,可袁庭山在入秋之后,暴虐举措,愈演愈烈,蓟北联姻本就紧密,各个姓氏的势力盘根交错,所谓的蓟北十二族,相互嫁娶,家主之间几乎都是姻亲,结果袁庭山一口气杀干净了四个,如此一来,蓟州边境陷入动荡不安,言官弹劾也就因此而起,蓟州将军和具体主持蓟北军务的副将都被殃及池鱼,不光是被兵部严厉斥责,据说连皇帝陛下好像也开始关注此事,终于把从广陵道的凝重视线稍稍转移了一些到蓟州,大柱国顾剑棠对此不闻不问,并无半点想要声援这位义子的迹象。然后袁庭山悄无声息来到了太安城,又不知如何搭上了太子殿下这条大船,来到了齐府,绰号袁疯狗的他肯定清楚,跟齐阳龙说话,无异于直接与皇帝陛下说话,而且某种程度上要更加婉转,而且更有益处。
老人似乎感觉到了周围沉重的氛围,哈哈一笑,拍了拍袁庭山的肩头,也没有这个差了好些个辈分的边关枭雄打马虎眼,直截了当说道:“既然吹捧了我齐阳龙是爽利人,袁将军也大可爽利行事,你这趟进京,带上了雁堡嫁女的全部嫁妆,都还没捂热,就用来打点门路,听说不太管用,没几个人敢接受,我呢,官不大,也不怕丢掉,倒是可以帮你说上几句,不全是帮你,说到底还是顺势而为,帮你解了燃眉之急,应该没有问题,但是此事症结,袁将军你还得自行考量深思,否则一而再再而三,谁也不乐意白白浪费自己的脸皮子和香火情,这一点,你可以学学当年的北凉王。”
袁庭山忍不住浮起讥讽之意,不过唯有面对这位高深莫测的大祭酒,这才忍住满肚子牢骚,否则便是面对那位“灭两国之功”的大将军顾剑棠,袁庭山也是直来直往。
齐阳龙自然也听过此人跟徐家的恩怨纠缠,语重心长道:“见贤思齐,那是本身即是贤人才能有的境界,可想要追上敌人的权势地位,是人人皆有的本心,后者更容易成事,就像你袁庭山在蓟北看不顺眼手握九千兵马的米符,看不顺眼一州之主的秦狐臣,肯定会成天想着也要再添加几千人手,或者挤掉秦狐臣自己当那封疆重臣的刺史大人,你这段时间也的确一直是为此而造势,那么,相同的道理,袁将军为何就不能学一学人屠的为人处世,好好琢磨这位春秋头功武夫的上位史?难道说,你心中真正所想,是……”
说到这里,老人眯起眼,袁庭山赶紧打断齐阳龙的言语,一脸苦相道:“打住打住,怕了你了,齐老先生,你放心,你的意思,我已经领会了,只要你老人家一天在庙堂,我就都按着你的意思走,如何?至于最后走到什么位置,到时候我再做什么,若是你到时候已经退隐,我不敢说对你事事言听计从,但肯定仍然会听你的劝。”
旁人听到这里,已经如坠云雾,纨绔子弟的王远燃更是反正听不懂就不听了,心不在焉欣赏着齐府那些花草奇石,晋兰亭细细咀嚼,一老一小的三言两语,这位已经一只脚踏入王朝中枢的国子监二把手,已经获知太多内幕。其一,齐祭酒说自己仅是顺水推舟,那么皇帝陛下对于蓟北动荡,非但不是震怒,反而是乐见其成。对此晋兰亭并不奇怪,当年韩家满门尽死,不过是对蓟州这个边陲重地的第一拨割草,接下来恐怕是第二拨。其二,齐祭酒透露出近期会有巡视整条东线边境的消息,也许是两辽对于朝廷提出要由一位兵部侍郎“代天子巡狩”心生不满,有所反弹,亟需一位比三品侍郎更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去安抚怀柔,先把规矩定下来,以后“侍郎巡边,监察地方军务”此举也就有理可循。晋兰亭甚至想到更远处,侍郎巡边,此时还仅是两辽,自己是不是可以走出更大一步,在朝议中把“边境”扩大到西线的北凉以及极南疆域的南唐道?其三,老人要袁庭山学人屠徐骁,是不是意味着先前赐下谥号“武厉”的朝廷,在北莽南侵之时,开始转变风向,要为徐骁增添一些正史上的美誉?若真是如此,晋兰亭就不可在这种时刻继续与朝廷唱反调。
晋兰亭下意识盯着那堆在他看来奇丑无比的风水石,突然觉得自己真的不再是当年那个初入京城的雏儿了,不敢自称羽翼已丰,但也大致摸清了离阳一朝的潜在脉络,以后只要如齐阳龙所说的“顺势而为”,何愁不能青史留名?又怎会一辈子都在一座小小的国子监内蛰伏?永徽之春,那是张首辅和坦坦翁联手造就的二十余年太平盛世,那么在自己手上,是不是可以打造一个更为宏大的“祥符之春”?自己还年轻,才三十岁出头,自己只要注重养身之道,怎么都还能活个四十年,仕奉两到三个皇帝绝非妄想,等自己到了齐阳龙这个年龄,是不是也会有这一幕重演?一群王朝内最有希望登顶庙阁的年轻后生,站在府邸厅外,对自己敬若神明?
老人大概是觉得自己过于偏袒袁庭山有些不妥,转头跟吴士帧跟唠嗑起来,“吴小真人,吴大真人这一年来四处奔波劳碌,前些时候你爹来府上做客,见着一面,都快比我这老头儿还要清瘦喽,小真人回头可要跟你爹说道说道,身子比什么都重要啊。”
吴士帧顿时受宠若惊,连忙深深作揖,既惶恐又惊喜,激动说道:“我父对齐先生仰慕已久,私下曾言能与齐先生同处一朝共事,是他莫大荣幸。小子窃以为,家父清减几斤,只要能为朝廷多积几分善缘,也是当仁不让之事。”
京城宋家本有大小夫子权倾文坛,如今就换成了炙手可热的吴家大小真人,执掌北地道教事务,以一姓对一姓,跟龙虎山天师府分庭抗礼。太安城便是这样,老人走了,总会有新人很快顶上。
齐阳龙一笑置之,点了点头,然后看向王远燃,这小子只是被老人看了眼,就噤若寒蝉,哪里还有平时与狐朋狗友推杯换盏时的那份倨傲自负。老人感叹道:“初生牛犊不怕虎,搁在家徒四壁的人物身上,是好事情,富贵险中求嘛。可要是你们这些身份清贵的年轻人还天不怕地不怕,就是于国有害了,远燃,王尚书为官不易,你虽不是长子,无须扛起家族重担,却最得你爹厚爱。你见着我这个老头子,会怕,也是好事情,看来京城里传言坦坦翁专门盯着你在国子监的举止,不是没有缘由的。远燃,可不要辜负了桓仆射的良苦用心啊。”
王远燃光顾着战战兢兢了,其实根本没清楚老人说了什么,只是涨红了脸使劲点头。
太子赵篆看着王远燃的局促不安,嘴角翘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