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悠心里并不如他表现的那样平静。他说了自己想说的话,却并没有感觉到轻松。在他的心里,甚至是有一点惋惜的感觉的。惋惜什么,他暂时还不愿去放纵自己深想。他只知道自己好不容易从那道困了自己若干年的门槛里走了出来,只需要继续往前走下去就好。
“徐悠,”庄少东的声音顺着午后的微风飘了过来,“徐悠你知道吗,我和苏成泽初次见面的那天,他穿着浅色的牛仔裤和一件白色的衬衫,从背后看像极了你。我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出了三条街……”
“徐悠,我只是……想对你好……”
徐悠停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庄少东离得太远,所以他没有看到,徐悠脸上平静得近乎麻木的表情,终于因他的这句话而出现了一道裂纹。
几乎是伤恸的神色在他的眼睛里一闪而过。徐悠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在他生命中有着非凡意义的地方。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来这里了。
第47章 空
庄少东真的从徐悠的生活圈子里消失了。
一直以来,每隔一两天他就打着视察工作的旗号跑到厂区来溜达一趟,开开小会,然后窝到徐悠的办公室里听他汇报汇报工作……即使地球人都知道庄总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架不住人家出现的理由太正当。
徐悠从没想过,活生生的一个人,竟然能够说消失就真的消失了,干脆得好像两个人的生活圈子原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交集。有时候,他也会想起站在酒店雅间门外偷听到的那句话:“虽然目前我和徐悠算是同事的关系,但我想见他一面都要煞费苦心地找个借口……”
乍听这句话的时候,徐悠觉得庄少东不是一般的矫情。什么叫见一面也要找借口?他是项目的大东家,自己的给他跑腿干活的短工,这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吗?可是现在,徐悠却觉得,矫情的那个人,可能是自己。
有些事,在他看来太理所当然,所以从未深想过表象之下的东西。庄少东是庄家的家主,隆盛只是庄氏的一条支线,他怎么可能一天到晚泡在隆盛呢?何况,他还要偷偷摸摸地做自己的生意……
应该是很忙的吧。徐悠心想,以前见庄俞培的时候,总觉得他一副脚不点地的架势,只有最近一段时间,因为经常呆在隆盛的缘故,看着才清闲了一些。说到底,他对庄少东这个人又有多少了解呢?最开始是因为怀着怨恨,但凡跟他扯上边的事情徐悠都是能闪多远闪多远。到了后来,庄少东开始对自己表露出某种好感,在两个人的食物链里他已经站到了最上层,自然懒得分心去琢磨庄少东的心思。
说来说去,那种微妙的优越感还不是来自庄少东的纵容?
真浅薄。
自以为见过了那么多的人情世故,年岁也一把的人了,为什么还会这么浅薄?徐悠对自己有种说不出的失望。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可他究竟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他又完全说不出来。
或许,他在摊牌的时候应该表现的更加从容一些。不要那么直白尖锐,试着说一些意思相同,但是听起来更加豁达的话。比如你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我怎样怎样,或者你的条件自然是比我好,但是你我的性格之类之类的……
徐悠揉了揉脸,忽然间觉得意兴索然。
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他也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现在还一遍一遍地想着过去了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他的计划里,他要甩掉命运施加给他的所有包袱,轻装上阵,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但是当他真的甩掉了那些被他打上“作废”标志的一切之后才发现,计划中的那个目标仍然被他挂在道路的前方闪闪发亮,然而他却没有了前进的动力。
徐悠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于是空前的茫然了。
从表面上看,徐悠的日子又恢复到了和庄少东相遇之前的模式:上班、下班、回家继续加班、周末偶尔去黄海涛的酒吧里坐坐,喝两杯不付帐的可口可乐。他照例使唤陈树替自己开车,载着自己在岛城的几个项目之间来回奔波,没日没夜地加班,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公司空缺的那个项目经理的名额也被徐悠给补上了。不是几个公司元老各自举荐的亲信,而是徐悠翻遍了技术部的履历之后,从一堆喽啰里挑出来的一棵名叫洪升的默默无闻的小苗子。洪升的年纪比陈树大不了两岁,沉默寡言到进了计峰四五年,还有人没听过他开口说话。
技术部的元老们跑到孟峰办公室去抗议,说洪升这孩子工作能力虽然不错,但是把一个实干型的技术人才提上去搞管理,这是不是太过儿戏了?徐部长技术是好,这地球人都知道,但不是每一个技术过硬的人都能像他一样适合坐在领导的岗位上……
孟峰对徐悠的安排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下打着哈哈给几个元老挨个顺毛:孩子性格实诚啊,这样实诚的娃放到外地项目去咱们才能放心啊……啥?只懂干活?不懂干活怎么管着手下干活?要是放个熊包上去当经理,下面的工人耍花样哄弄他他都看不出来那还了得啊……是啊,是啊,人得可靠啊……知道,知道,这不就是锻炼么……咱们要给年轻同志提供施展的平台……
哄走了抗议大军,孟峰掉头杀进了徐悠的办公室,拍着桌子质问他,“洪升的事儿你到底怎么想的?他才二十四!咱们公司啥时候有过这么年轻的项目经理?这个年纪的孩子心都浮,他在项目上混个几年,公司里的什么内幕他都知道了,到时候往对手公司里一跳……咱们上哪儿哭去?!”
徐悠翻着文件不紧不慢地反问他,“二十四怎么了?我二十四已经是三建的总工了。”
孟峰气结,“你真觉得洪升能行?”
“这话问的……”徐悠笑了,“你不是挺信任我的吗?”
孟峰足足瞪了他两分钟,咬牙切齿地摔门而去。徐悠拽着洪升在公司里连着加了几个夜班之后,洪升便一声不吭地走马上任去了广州。广州炼化是孟峰公司所有项目中最远的一个,驻外工作时间又长,公司里的人向来不怎么爱去。但是架不住利润丰厚,所以市场部的精英们抱怨归抱怨,广州的项目还是一年一年地接了下来。
洪升走马上任的两年之后,广州项目变成了广州分公司。每到年底,各地项目经理回京述职……哦,不,回公司总部汇报工作的时候,孟峰拿着广州分公司上交的财务报表和洪升那份码得工工整整的年终工作报告,都会笑的跟朵花似的。公司刚成立的时候,曾有人拿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八个字来拍他的马屁,他欣然受之。不过,直到几年之后他才略有些遗憾地发现自己距离这八个字还是有点儿距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