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少东心烦意乱地说:“如果我说这件事还关系到庄仕杰的身世呢?”
徐悠彻底愣住了。
庄少东有些自暴自弃地抓了抓头发,“怎么可能会没有顾虑?你现在还坐在这里,听完我说的话之后很可能就会摔门离开了。我……”
徐悠失笑,“我在你印象中是那么感情用事的人?”
庄少东盯着他,眼里慢慢浮起一点难过的神色,“那个时候,我母亲对庄家家主的位子势在必得。你只是她手里一个小筹码。其实,迫使庄仕杰主动退出的是另外一样东西:一份亲子鉴定证明。”
徐悠怔怔看着他,有些口吃地重复他的话,“亲子……鉴定证明?”
庄少东避开了他的视线,“他不是我爷爷的孩子。但是我爷爷不知道。”
房间里的温度不知不觉降了下来,徐悠有些怕冷似的拽过手边的毯子,神色木然地把自己裹了起来。
“也没人敢让他知道。他的心脏做过手术,大夫说他绝对不能受刺激。”
话说到这个地步,庄少东反而没有什么顾虑了,他沉着脸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正要说话时就见徐悠冲着他伸出手,庄少东把手里的半支烟递给他,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深吸两口,然后抬起头来质问自己:“既然你爷爷都不知道,你母亲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不知道。”庄少东眸光微微一闪,不自在地把脸扭到了一把,“她偷偷做了所有人的鉴定,包括庄仕文。”
徐悠不由自主地心生凉意。
“庄仕杰知道,一旦这份鉴定证明拿到爷爷面前,不仅仅是他,他母亲也就完了。”庄少东停顿了一下,缓缓说道:“以前的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没人知道,但是爷爷老来得子,确实对庄仕杰抱有很大的期望。他对自己的这位续弦,也有着很深的感情。这一点,庄家的人都知道。”
心底的一丝钝痛慢慢的变得清晰起来。徐悠不由自主地把身体蜷了起来,好像这样就能够抵挡来自心底的森森寒意。
原来,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那个人,当他揉着自己的发顶笑得一脸心酸地说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了;当他把自己按在怀里一叠声地说着对不起;当自己对他怀着满心的失望质问他到底是不是还爱着自己的时候……却不知道,他正被自己的家人逼迫着,除了退缩,再无出路。
那时的他,只看到了自己被恋人放弃的痛苦。
那个时候的自己,自以为爱着,却对恋人的痛苦挣扎毫无觉察。
那时他只觉得自己无辜,而现在回头再看,那何尝不是一种自私呢?庄仕杰诚然没有把自己的事情全盘托出,可是作为他的恋人,对他所承受的压力竟然全不知情……徐悠突然间开始怀疑,当时的自己真的有想象中那么爱着他吗?还是说,他爱着庄仕杰的同时,也深爱着自己青涩的自尊。对于那时的他来说,在爱情破灭的打击和自尊被践踏的打击之间,到底哪一样来得更加致命?
这个疑问,直到多年之后他自己仍然分辨不清。那么当时的庄仕杰,是不是也同样迷惑,同样分辨不清?
如果这才是真相,那他这么多年来始终以一种被害人的心态自居,自以为是地恨着所有那些被他冠以施虐者的名号的人,又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庄仕杰是不是也正是因为看清楚了徐悠心里那所谓的爱情的真相才最终做出了放弃的决定?因为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也无法确定在这个冲动的青年的心目中,到底是爱情更加重要,还是他自己那可笑的自尊心更加重要?
徐悠把自己裹在毯子里,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当他看着庄仕杰抱着婴儿的照片,心里想着要放开这一切的时候,他心里想着的是自己的宽容,是对他曾经的伤害不计前嫌,是一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悲悯的豁达。
可这一切,原来都只是自己的臆想。
原来这么多年,真正需要原谅的人,并不仅仅是庄仕杰。
那么年轻的自己,还不懂得爱,只以为有了燃烧的热情便已足够。却不知一个爱字,不仅仅只要迷恋,除了厮守在一起卿卿我我,还需要更加深刻的了解和共同承担的勇气。而那时的自己,借着年轻的名义享受着庄仕杰给予的照顾和关爱,而那些需要承担的东西,都被他理所当然地压在了庄仕杰的肩膀上。
他忘记了庄仕杰虽然比他年长,但也只是一个人,也终于会有承受不了的一天。
这些,他都忽略了。
于是,分开的日子里,他浅薄地抱怨着、恨着,灵魂都浸泡在了毒汁里,怨恨着自己曾经遭遇的一切。唯独忘记了审视自己,审视自己曾经施加给他人的伤害。
原来,自己那所谓的反省,竟如此的浅薄。
徐悠把自己蒙在毯子里,哭的不能自抑。
为什么总要到多年之后,我们才能够看清楚那些过往的生命中所遗留的遗憾?为什么总是要到多年之后我们才能够真正认清楚,那些所谓的伤害,其实更多的来自于自己的偏隘?
徐悠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疯狂地期望着时光会倒流。如果他可以重新回到十九岁那年的冬天,如果他能够重新站在明珠广场的台阶上再一次面对着那个前来告别的、满眼神伤的男人,他绝对不会说出“我恨你”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