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侬本多情 浮图 2158 字 2022-08-21

醒来之后,他的神思恍惚,几乎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地,片刻之后看清周围的环境,怅然若失。

第1章 南方

谢暄十二岁的时候大病了一场,原本就不怎么结实的身体越发显得单薄,隔三差五地就要上医院。父母殚精竭虑,忙于与父亲的兄弟争权夺利,无瑕他顾,姐姐与他年岁相差颇大,已经沉浸于大学多姿多彩的生活,朋友都顾不过来,又哪有时间心情顾他?于是母亲和父亲一商量,决定将他送到乡下外婆家。

那是薄暮时分,母亲开车送他去,他坐在后座,安静地扒着窗口看外面陌生的景色——小镇景色单调,建筑物都不高大,呈现出灰蒙蒙的颜色,与他所在的那个纸醉金迷的大城市大不同,只是路两边巨大的梧桐看起来相当有年份,碧绿阔叶将马路搭成一个拱形车道,落日余晖就从树叶间洒下,星星点点,暖得烫人——有老人吃完饭后搬了竹椅坐在门口,穿着一件洗得发薄的白汗衫,摇着蒲扇,趿着拖鞋,与人闲聊,空气里似乎还能闻见饭菜浓重的味道。

车子在一条长长的弄堂前停下,母亲熄了火,下车,打开后座的车门,将他带出来,抓着他的手,便往弄堂里走。周围有邻里好奇地探头张望,母亲一概不理,高跟鞋笃笃地敲在打磨得非常平整的青石路面上,高贵又冰冷。

弄堂尽头便是外婆家——向两边飞翘的檐角,层层榫接的斗拱,精美吉祥的石头浮雕,无不令他内心惊叹,只觉眼睛都不够用。

母亲对此却像是视若无睹,拉着他径直跨进了高高的门槛——门后是一个院子——一个老太太梳着整齐的发髻,穿着一件素色旗袍,拿着花洒正在浇花,余晖尘埃落在她肩头都像是跋涉了千年,她抬头看他们——神情严肃,并不和蔼——这是他外婆。

外公不在家——退休后他一度无法适应悠闲的生活,脾气变得越发暴躁,慢慢时间长了,他有了自己的新爱好,钓鱼、养鸟、搓麻将——他养了一对翠鸟,每日清晨和晚饭后必提着鸟笼去附近公园与同好一起遛鸟,谈谈国家大事、每日新闻,再交流交流养鸟心得,有时倒比没退休前还忙。

母亲并没有多待,嘱咐好他要听外婆的话后便匆匆离开了。他依在门口,看着母亲高贵旖旎地离开,她身上那套红色的套裙,是周围青灰色建筑里唯一的亮点。

大人总觉得小孩子不记事,小孩子的难过伤心都是无伤大雅的,睡一觉就好了。但其实大人的所作所为都被早熟敏感的孩子记在心里面,并愈渐影响到将来的性格。那种被抛弃感从那时候开始就如影随形,导致他无论身处何时都有一种骨子里的落落寡欢。但谢暄实在是个内向的孩子,他将自己的委屈愤怒憎恨小心地掩藏,沉默地应对一切安排。

小孩子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谢暄很快适应了在乡下的生活——比起家里那种冷冰冰的快节奏,这里的一切都显得人情味十足——大部分时间,谢暄待在宅子里不出门。老太太每日五点就起来开始收拾房间——拖地、擦拭家具,从院子里挑选半盛开的花,剪下来养在清水里,摆在厨房,春天是茶花、蔷薇、月季,夏天是茉莉、荷花、栀子,秋天是雏菊,冬天是腊梅、水仙——他的外婆身上有一种格外朴实的品质,那既是大家闺秀的优美心性,也是历经世事磨难后依旧对生活保持乐观的劲头,它让人忽略掉生活中的一切阴暗面。

等到收拾完一切,她便挎着竹篮上街买菜,有时候也会带上谢暄,碰上熟人邻里寒暄,“这是侬外孙啊?”

外婆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便会露出难得的柔和笑意,“是啊,大囡的小孩,十二岁了。”然后会让谢暄叫对方“阿婶”“阿婆”——谢暄乖巧听从,既不怯懦也不皮实,文文气气,跟乡下小孩是有些不一样的。

然后便会得到对方“乖仔”的赞誉。

菜场离着有些距离,路上老太太会时不时地问谢暄累不累,还走不走得动,谢暄总是沉默摇头。

永福桥菜场被一条贯通南北的河格成东西两半,永福桥是典型的石拱桥,桥两边布满了各色早餐店,老太太会塞给他两块钱,让他在这里吃早餐,自己去买菜。热乎乎的硬币熨帖在手心,带着老太太的温度,他总是挑选最靠近桥头的一家,点一碗豆腐花,再要五毛钱的粢饭,只花一块钱。然后一边吃热腾腾的早饭,一边看河上驶来的小船,船上装满了刚从地里摘下的新鲜果蔬,还带着清凌凌的水珠,碧绿香甜都漫进眼底。有时候桥头会停一艘较大的水泥船,靠机器开动。船上面放满了各种大小款式的瓦缸,用稻草搓成的绳子扎着。船上有棚屋,依稀可见里面简陋的生活用具,船主一家就生活在船上,穿行于纵横交错的河道,停泊于不同的码头,夜里枕着晃悠的河水入眠——那对年少的谢暄来说,是极其浪漫和自由的,是极具江湖气的,令他心驰神往——

从市场回来之后到午饭这段时间是他的自由活动时间——做作业、看电视、看书、画画,并没有人管他。午饭后是老太太规定的午睡时间,雷打不动。

他睡的房间在西侧,东西两侧都开门,北面开窗,四处敞亮,一张螺钿木雕宁式大床摆在靠南墙的正中,东西贯通的风将白色棉纱帐吹得轻盈婀娜,十分凉爽。